“……不到一万”
嘴里念叨着这个冰冷的数字,云柯只觉得全身冰寒,仿佛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这已经不能用惨烈来形容了,哪怕是世间最悲伤的剧本,也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看着面前和陈志清一样,陷入悲伤的儒衫老者。
云柯暗自叹了口气,起身走出船舱,将空间让给这两个同病相怜的人。
站在乌篷船头,望着天空中已经下降一半的暗红大日,苍穹愈渐深邃,细密地波纹时不时掠过其表面。
像是一颗装满水的气球,在孩童的手掌中微微摇晃。
云柯收回目光,拍了拍右手衣袖。
“你说,九州的毁灭到底是因为什么?为什么千年前的道门突然消失,末日前又再度出现?虚云宫又去了哪里?”
面对云柯一连串的问题,他的衣袖中传来几句淡漠的回答。
“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
纸人从袖口中滑落,变作玄真模样,他站在云柯身后,与其同样抬头,望着面前即将破碎的天地,面无表情道:
“没有谁,可以逃脱岁月轮替。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这天地也是相同的,蓝星也会毁灭,九州自然也逃不过生死的宿命。只是我们,来的时间太巧了。”
看着眼前和记忆中,没有半点相似的世界,玄真继续开口:
“百年可看生老病死,千年可叹王朝兴衰,万年可证斗转星移。或许在几万年以前,蒋治民和张文远就已经故去,虚云宫也化作历史的背影,毁于战火。至于道门的消失,历史有太多的原因,巧合也或是也只因为时间足够漫长。”
玄真一把扯住云柯衣袖,将后者的脸转过来,和他四目相对。
“说到底,我们不过是一个过客。感慨对现在的九州而言毫无意义,你现在更应该做的是,好好想想等会儿如何渡过忘川。”
云柯看着玄真那张和张道临有八分像的面容,伸手拍了拍被抓住的衣袖,重新转过身去。
“我并非伤春悲秋,只是在感叹这次我们肩上的担子有多么沉重。”
云柯长叹一声,话语幽幽响起。
“故乡是心灵和**的归宿,是游子们最后的精神寄托。九州毁灭了,那剩下的一万人,每一个都是九州延续的火种。我们要保存、要摆渡的,是这个世界所残余的最后留痕。”
玄真默然,他走上前来和云柯并肩而立,与后者一起注视着,九州的最后时刻。
时间还剩最后一刻钟,这是九州最后的倒计时。
轰——
地面缓缓震动,远处似乎又有地缝开裂,隔着不知多少距离,云柯瑶瑶望见远方有烟尘升起。
头顶上空的黄昏在这一瞬,突然明亮了起来。
将金黄色的倒影撒满天际,在这最后一刻,照亮了九州的天际。
不知何时,儒衫老者和陈志清已经站在了船舱入口,后者怀中抱着清醒过来的道童。
他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正瞪着干涩的双眼,记录着九州最后的光影。
哪怕,这是末日的场景。
没有鲜花,没有芳草。
只有干枯的河床和龟裂的大地。
可他们还是那般渴望,似乎想将自己的天灵盖掀开,倒出多余的脑浆,把眼前所有的一切灌入其中,直到头颅破裂再也塞不下为止。
云柯已经感觉到身后的三人,但没有去打搅他们,而是站到一旁,让开了前方的视野。
“消失的虚云宫,突然离去的道门……他们和九州有什么联系吗?”
余光瞟了一眼被陈志清抱在怀中的道童,云柯心中暗自思量。
“还有这个小道童口中的人宗到底是什么?新的道门?而且为什么……他会一个人出现在石竹林中,身边还带了一条妖犬,他的师长去哪儿了?”
疑惑还有很多,但现在云柯只能暂时压下心底的疑问,将最后的时刻留给眼前的三人。
望着眼前坠落的红日,云柯心底杂念四起,突然脑海中蹦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要是有一天,蓝星也这样毁灭了?我又该何去何从?
鞋底轻轻摩挲着乌篷船的表面,云柯抬起头,望着下沉的天幕。
难道我也要像今天这样,乘坐一艘度世宝筏,逃离那个生我,养我的世界吗?
他转头望向玄真,后者站在他身侧,没有丝毫回头的动作,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庞上尽是淡漠。
你也没想好吗?
云柯收回目光,正准备和三人一齐,注视着九州最后的谢幕。
时间还剩一分钟。
突然,云柯眉头一挑,他转身望向那片被砍伐殆尽的石竹林,眼底闪过一丝欣喜,可他又想到了什么,眼中的欣喜瞬间化作惊骇。
“怎么了?”
玄真察觉到云柯的不对劲,同样转过身来,他没有后者那么强大的灵觉,感知范围远远比不上云柯。
“有人来了。”
“有人?”玄真重复了一句,突然他也想到了什么,左侧眼角明显跳动了一下。
云柯脸色有些难看,他伸手扶住乌篷,扩散地灵觉中,有几个絮乱的气息正在朝他们的方向迅速跑来。
十秒钟后,伴随着一大串杂乱的沉重脚步声,稚嫩的石竹被一对沾满泥垢的双手扒开,紧接着从裂纹中,钻出一个满头灰尘的狼狈人影。
似乎因为跑得太快了,人影没有看清脚下的石竹根部,被一下子绊倒在地,翻滚半圈后,落在乌篷船外五米的地方。
人影双手撑住地面,呼吸沉重而急促,他使劲摇摇头,甩出大片灰尘,一对满是血丝的疲倦双瞳正好撞上云柯复杂的眼神。
人影明显愣住了,可紧接着他便看见面前由石竹构造的乌篷船。
似乎有些难以置信,他使劲揉了揉双眼,发现眼前的景象不是幻觉后,人影那张几乎分不清的五官的脸上,涌出一抹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欣喜。
就像是被困在沙漠中的旅人,生命垂危之际看见不远处突然出现的绿洲。
“这……这,这里有船!”
不像是人类的嗓音,更带着一股子生命最原始的野望。
砰砰砰——
杂乱的脚步纷至沓来,柔嫩的石竹被几只伸出的赤脚踏破。
陈志清和儒衫老者也发现了这里的情况,他们转过身来,看着不远处那几道狼狈的身影,神色明显一滞。
仿佛在说,怎么可能?为什么现在这里还会有活人?
“船!这是船!”
“快……快上船!”
那几道人影完全没有在意云柯几人,在他们眼中,只有这条由最后长成的石竹,所修筑的宝筏。
“你们……”
看着面前的人影,云柯下意识地伸出手掌。
他似乎忘记了,自己所选择的这条宝筏,最多只能容纳四人。
一只手掌洁白纤细,另一只肮脏肿胀,就在它们即将相触的瞬间,一道金光突兀地插入其中,挡住二者之间。
“砰砰砰——”
一连串沉闷的撞击声响起,几道人影被一层金光阻挡,弹回原地。
云柯的手掌也被金光拦住,一只有力的手掌按在他的肩上,大力传来,将其甩到身后。
“你在干什么,他们……”
云柯的话还没说完,但时间已经到了。
大日在最后一刻绽放出耀眼的光芒,整片天空为之闪烁。
大地裂开,混沌而无色的河水涌上,将一切尽皆吞噬。
天空破碎,像是装水的气球被人用细针捅破,无量忘川从天际坠落。
天地瞬间失去所有色彩,声音这个概念仿佛不复存在。
时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掌按下了暂停键,乌篷船四周腾起一道灰色地屏障。
外面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
云柯跌落在甲板上,他还保持着伸手的姿势,望着前方那几道连脸都没看清的身影,被忘川吞噬,一点一点地坠入其中。
……
“这……也是抉择吗?”
不知过了多久,在这没有尽头的黑夜中,响起一阵嘶哑的嗓音。
一点灯火浮现,映入眼帘的是一盏青铜油灯,玄真低头从乌篷内走出,看着地面上眼色迷茫的云柯,蹲下身子,让后者能与他平视。
玄真将手中的青铜灯盏放在船甲板上,语气淡漠道:
“这不是抉择,只是你所选的这条路上所必经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