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是琉离。
妖王出行一向很有些排场,此时却只他一个,一身正红的衣袍被他穿出狐族十足的风范,从前桃花就觉得这厮骚包非常,但不知为何现在看见这红色却莫名心头颤了下。
“咦,怎么才关了这么小会儿就这般老实?转了性了?”琉离慢条斯理走近,一双自带风流的眼笑意点点。
这厮不开口还一副好样,一开口就最是个纨绔模样,桃花心里倒一下松了,她撇嘴不端不正的行了个礼,“再不老实进了这里头也不敢折腾,这会正忐忑着等发落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个三堂会审,我好也有个伸冤的机会。就是怕这一关就等于给定了罪,毕竟对方可是个神仙,妖王大人不顾咱们妖界的规矩也情有可原。”
一番话说得琉离笑起来,“得了你这丫头也别拿话刺我,瞧你这嘴皮子叭叭的溜,我说一句恨不得十句等着我,说你忐忑我不信,脑瓜里没停倒是真的,行了,你别那种眼神看我,他们神仙有章程,咱们妖界也有规矩,你放心,爷不是偏听偏信的,这不忙完了立马亲自过来了嘛。”
顿了下,又加了句,“你可知外头守着的是谁?”
桃花皱眉,“怎么,莫非是那什么红菱也跟来了?还怕你袒护我?”
一提红菱她就来气,真不知跟她哪里来的孽缘。
琉离挑眉,笑得骚包,“大护法亲自守着呢。啧,也不知你这丫头哪入了他的眼,你是没见他那张脸,爷见了心肝子都颤。”
桃花哦了一声,认真回他,“你活该。”
“你这话说得就扎我心窝子了,爷承认偏心了,可偏的这块可是都朝着你了,不然你以为你现在还好端端站这里气我?”
桃花梗了下脖子,“就你这还是心偏到我这了?要是不偏还不得直接打个魂飞魄散了。”
她本是玩笑一句,却见琉离笑意闪了闪。
桃花脸上的笑也没了,她站在牢门边上看着他点点星翠的眼,“所以,这花就真那么了不得?”
她知道这是隐香花,知道她被种了这花,一条命已经攥在了种花者手中,所以他师父怎么拦她她心里都清楚他是为她打算,商陆是有大本事的妖,师父说他能护了她,她信,所以不怨商陆把她困在这妖宫,她知道他们是怕她丢了命,可这花在她身上,如果仅仅是她一条命的事,何至于那红菱脸色骤变,何至于商陆把祥云锦给了她,何至于琉离这般神情……
许是这些念头她早就知道,只是未曾深想,当下看着琉离的反应并没有想象中的诧异,她唇角抿了下,“琉离,看在以往咱们一处喝酒打架的份上,你跟我说句实话,我头上这玩意,到底什么来路,除了我这条命又能牵扯什么。”
琉离一双眼紧紧盯着她,似要探究她的神色,桃花迎着他的打量,半晌,他轻轻笑了下,“看你这样子,想必老桃与你说了些许,譬如你这小命攥在种花者手中。”
桃花嗯了一声,就听他浅浅叹口气,“你不必这般看我,你师父未曾骗你,只,这只是其一……”
“那还有呢?”
不觉拳心紧握,她手上方才还握着佛珠,指尖仿佛还有温温的热,这一点热像燎原的星火,让她心里紧绷的神志缓缓松了些。
她就是再傻也知道事儿闹大了,就像所处的牢房,在此之前她从未听说妖宫中还有这一处,正经的牢房她已经去过,还在那被雷劈了几遭,这地方分明就不是处置寻常妖的,她哪里能一点不怯,也不是怕死,就是觉得不甘心,她凭什么啊,好容易让那呆和尚要还俗了,她还没跟他清醒的时候酱紫酿紫过呢,这么死了多不甘心……
许是看出她神色里的紧绷,琉离的声音放缓了些,只是桃花习惯看他一脸骚包的表情,乍一看他这个温润君子的模样实在别扭,忍不住嗤笑了声,琉离摸摸鼻子,“该说你心大还是傻啊,怎的现在还笑得出来。”
“天塌下来急的先是神仙,我就是犯了天大的罪过,死前也得给顿饱饭。”
琉离摇摇头,面带无奈,眼神却停在她额头,如今她额上又蒙了祥云锦,他定定看了会,忽而伸手。
桃花没动,任由他拉下祥云锦,露出那朵五瓣的花。
琉离织了镜,桃花垂眼看去,眼神凝在花上,那花瓣就连纹路都细腻非常,倒像是一朵真花贴上去似的,镜面微晃,花瓣熠动,桃花有一瞬的错觉,竟觉得像个活物……
这个认知叫她生生打了个冷颤,只觉后背发凉,说不出的膈应难受,琉离抬手撤了镜,“你没想错,这东西不是死的。”
“你说……什么?”桃花抬手就想去抠,眼里厌恶非常,纵然她爱花,也不想头顶这么个活生生的玩意。
琉离一下攥住她的手腕,“莫碰它。”
桃花皱眉,却也当真没再动。
琉离眼神微眯,“从它种到你身上开始,你的命便攥在种花者手中,种花者想让你死便是抬抬手指的事,只是你这花,却是在长的。”
“长?”
“是,它在成熟,在长大……”他眼神紧紧落在那花上,嘴里声音低了些,“你看它的颜色,看她的细纹……桃花,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她唇角抿得厉害,没有说话,琉离也没想她真的回答似的,自顾说:“万万年前五界初定,各界开始泾渭分明,五界定下规矩,人间自有命数,另四界征战也不祸乱人间,慢慢只有神族偶有小仙去人间或显灵或承恩。”
“有一年去往凡间的,却是花神,恰逢王母寿宴,花神按例要献礼,那时人间有株奇花,是太子出生时落生与东宫的,被视为大祥大瑞,花神有心寻花,便悄然进了东宫,那花只五瓣,却瓣瓣颜色不同,流光溢彩灵气十足,花神大喜,便想带走花献给王母,没想到还没带走花就被那太子当贼抓了住。”
桃花瞪大了眼,不知不觉跟他走进了故事里,不由问:“那太子那么厉害?竟是连神仙都抓得住?”
琉离轻笑了下,“莫小看人间,尤其那皇城建于龙脉之上,治天下之人身上龙气大盛,便是花神也受制于人,且神界有规矩不可伤人,花神多有顾虑下,竟真的被太子囚于东宫。”
桃花眼神微动,不知怎的就想到和尚,她说:“所以他们在一起了吗?”
琉离的眼神从五瓣花上微微落下,盯着她的眼看了许久,摇头,“没有在一起,神仙有世间大爱,却无情根,花神怎会动情。”
“那……”
“一见钟情往而深的,是那太子。”琉离的目光又回到她的额头,声音低低缓缓,“那太子对花神惊为天人一见钟情,囚着她不肯放,便是花神日日冷脸冷言,他却一身执念,甚至寻了当时的道人作法,竟真的减了花神的仙气,要将她变作寻常女子,适逢皇帝病重,太子独掌大权,纵使宫人何其不满,却无人敢议一句,且太子自见花神,脾性日益极端,在花神面前百般好性情,出了那道门却越发喜怒无常,身上的龙气渐渐沾了煞气,终有一日,花神对他露了笑脸……”
“可是被他诚心打动,可是也喜欢他了?”
琉离顿了下,“想必那太子,也是这般想的。他惊喜,小心,忐忑,表情竟似孩童般不加掩饰。那段时日宫内张灯结彩,宫人为太子回到从前性情欢喜非常,太子越发勤勉,挤出的时间恨不得一刻不离花神。皇帝大限将至,太子许誓,登基必娶花神为后,后宫只她一人,自此白首不离。”
“花神应了吗?”
“她笑了。”琉离似也进到故事里似的笑了下,“她一笑,太子眼里便只有这笑了。他登基后果真便要迎娶她,她上轿前只一个要求,她要那朵五瓣花。”
“太子……定给了的吧……”
“嗯,便是他的命,他也肯给,于是他亲手摘了花。”
他说到这里,却停了下来。
桃花抬眼看他,不知为何有种不好的感觉,就觉得这个故事……不会有圆满的结局。
果然,琉离勾了下唇,笑得绝代风华,“那日京城百里红妆鼓乐连贺,太子身着新郎衣袍,殒命于东宫。”
“据说,是暴毙几乎没有痛苦,据说,死时手里紧攥那株花。后又高僧言,太子与那花相伴相生,世间只他能摘取花,也只那花,摘不得。”
桃花张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堵得厉害。牢中昏暗,过了好一会,她听到自己说:“花神呢?”
“回上头了。”琉离咧嘴笑了下,“没错过王母的寿宴。”
桃花看着他,“你……别笑了……”
琉离摸摸脸,“爷笑起来不好看?”
“好看。”桃花认真点头,抬手扯了下他的脸,“你还是适合骚包点,适合讲点荤段子来个艳曲。”
琉离盯着她的眼,真的就不笑了。
她笑的时候桃花觉得心口堵得慌,不笑的时候,她眼眶有点酸,“后来……呢?”她摸摸自己额头的花,她脑中闪过那人的脸,恍惚又看到百里红妆惨死的太子,只觉心口憋得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