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动声色地将香灰里的夺魂香用手绢包好,放入怀中,跟着拿过笤帚将地上的香灰打扫干净。
看着一室亮堂的西厢,上官流云忽而有些心累,眼下她能扫净这方寸之地,但是偌大的上官府,凭她一人之力又什么时候才能扫净?
心思深沉,不觉间院外暗色天空中的那一弯冰轮已垂至树梢头,庭院寂寂,只有渐渐窸窣的脚步声从回廊的尽头传来。
来人的脚步在上官流云的屋前停下,式神恭敬的话语隔着老旧的木门递来。
“三小姐,家主有请!”
上官流云放下笤帚,抬眼瞄了瞄窗外的漆黑夜色,幽幽道:“我知道了,你去回禀家主,我立刻便至。”
传话的式神得了吩咐退下去。上官流云取下搭在屏风上的大氅披在身上,捏了捏怀中的手绢,紧随其后。
春寒料峭,入夜更甚。饶是冬日里的寒意尚未散尽,到了夜里又都钻了出来,刺骨冰凉。
上官沉木的书房里搁着暖炉,越是上了年纪的人,对时令季节的变化也越发敏感。暖炉里的火燃得极旺,熏得一室暖意。
“三小姐,请——”北宅伺候的式神瞧见上官流云过来,急忙现身引路。
上官流云随着他推开书房的木门,入眼便是熟悉的陈设。靠墙的位置高高低低放了三列红木雕花的书架,书架上陈列着的是上官家历代家主苦心孤诣寻找积攒的妖魔典籍和鬼怪志异。这些都是阴阳道上少有的典藏,倘不是因为上官家家学渊源也绝不可能搜集这么多罕见的咒书密卷。
目光扫过书架上的每一本典籍,熟悉的的外封一时间让上官流云有些恍惚。多少个夜晚她曾在这里偷度,点着萤火般的咒光偷学这无数秘藏。从志怪典籍到咒术秘书,这些向来少有人去翻阅的晦涩古籍她都仔细钻研过。纵然离家经年,而今归来看着熟悉的一切,上官流云的心绪还是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来了?”
从雕花书架旁传来低沉的问话,上官流云循声看去,瞧见上官沉木正站在书架间,手里拿着一挂陌生的卷轴,正细细展开。
“流云拜见家主!”
上前见礼,余光偷偷瞄像上官沉木手中的画卷,那是上官流云从未见过的东西。
“起来吧。”轻一摆手,上官沉木将手中的卷轴合上,转过身看着上官流云,目光深邃而沧桑。有些干瘪的手指间夹着一张纸,纸上依稀透着墨龙图腾——是上官流云方才让人送来的那张画。
“这画上的东西你见过?”
“是。”
“你在何处见到的?”
急切地追问语气让上官流云心念微动,那女子身上一个小小的图样就惹得上官沉木这般激动,她原来当真和上官家之间有着牵连。
“在试炼阵法中。当日流云破阵受伤,被一位姑娘好心搭救,那姑娘胸前就有这样的纹样。这东西……家主知道?”
纵然心底早已有了揣测,上官流云还是一字一句地问道。
上官沉木陷入沉默,书房里的灯烛将他佝偻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出一道巨大而诡异的形状,蜡泪滴落,依稀还可听见灯芯被火灼烧发出的刺啦声。
温暖的空气此时就好像被骤然凝结一样,气氛变得格外压抑起来。上官沉木垂着眸,眉头紧皱,抿着唇,花白的胡须随着他深长呼吸间面部的起伏轻轻晃动。
上官流云用余光偷偷打量着上官沉木,伺机窥探他的心思,究竟是什么事竟然让上官沉木也难以启口。那个女子,究竟是谁?
暗忖半晌,上官沉木终于长长叹了一口气:“也罢,你既然要继承上官家的家业,有些事也应当知晓。”
他说着将手中那卷卷轴递到上官流云面前,吩咐道:“你先将这画打开来看看。”
上官流云有些奇怪地从他手中接过画轴打开。上乘品质的画纸被岁月熏染泛出暗黄,但因着咒力的加持,并未因年岁久染而有半点破损。
画轴缓缓卷动,画卷上逐渐显露出一个女子的身姿,精致的面具掩去女子的眉目,但是一袭白纱笼身的飘逸风流却无论如何都掩藏不住,只一瞬就足以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是她,就是她!”不自禁地呢喃,陌生而熟悉的身影让上官流云感到心里莫名欣喜,双手亦是颤抖得厉害,脑海中模糊的身影变得明晰,和这画中人的模样渐次重合,画中人就是当日她在试炼阵法里遇到的那个女子,连衣衫都未曾改变过半分。
“这位姑娘是谁,流云怎从未见过她。”
“她是上官府秘密,也只有即将接任家主的人才会知晓她的存在,你先前自然不曾见过她。”
“她曾说她与上官府有渊源,又到底是什么关系?”
“此事说来话长。流云我问你,你以为上官一脉凭借什么立足阴阳之道?”
心思微怔,上官流云沉下眉头却无论如何也揣度不出这二者之间的关系。
抬眼暗察上官沉木的面色,只见他神色郁郁,让人瞧不出心思,上官流云也只得佯作一本正经地回道:“家训有云,降妖伏魔乃我阴阳道人之天命,上官家世代司阴阳道之职,当以荡平天下妖魔为己任,以浩气横立阴阳之道,身先士卒,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依你的性子也会论这些教条?”凌厉的目光落在上官流云身上,带着几分逼视的味道。
上官流云不觉哑然,她向来不自认有着司掌阴阳两界的浩气,纵她天赋异禀,也深知自己只是一介凡人,阴阳天道之事绝非她能多加干涉的。更何况她连命格都是残破之数,能踏遍红尘安然过好这一生就已然知足了,是以才努力藏拙十余载。本以为好不容易离开了上官府的金丝笼,没想到却走到了这样的境地。
“老夫想听听你的想法。”
上官流云垂下眸子,深思了片刻,道:“上官一脉踏足阴阳道近百年,但追溯百年前也只是江城里一方稍有灵力的术士,论渊源阴阳道上比我上官府渊源深厚者大有人在,但纵观如今的阴阳道,众家都忌我上官府三分,饶是我上官府人丁单薄也不敢有人轻举妄动,想来当是另有忌惮……”
上官沉木浅浅地点了点头:“没错,你继续说。”
上官沉木的肯定一时间让上官流云有些愕然,心念电转间又将各种牵连重新整理一番,道:“流云在外这几年也曾听说过一些传言,世间皆传我上官府有神灵庇护,故而我上官一脉能在阴阳道上迅速崛起。但依流云之见,神灵之说未免太过玄虚,毕竟自诸神入主昆仑后,这世间便再难就有神尊现世。纵然是灵物也不过多是上位式神之流,是以这般谣言应做不得真。他们真正忌惮的,应当另有他物。”
“非也,他们的话倒是不假。”
听罢上官流云的话,上官沉木摆了摆手,沉声道:“上官府之所以能在阴阳道上崛起,的确是借着神灵的庇佑。若不是先祖与神有契,上官一脉修为也不会一夜之间大有长进。”
“这不是谣言?契约……难道那位姑娘就是……”心思百转间将所有的思绪勾做一处,大胆的猜想让上官流云不由心惊。
“这画中的女子就是上官一脉世代恪守的秘密,式神清寒。”
难怪上官家以龙为图腾,难怪那女子身上也会有这样的纹样,原来这其中竟是有这般的因由。
她……竟然是神灵。
“既是与上官一脉缔结契约的式神,为何先前从未见她在家主身边出现过?”
目光蓦然一暗,上官沉木喉间哽了哽,道:“这契约……三十年前被人毁去,自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出现在上官府。”
“被毁?”惊愕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上官沉木。
阴阳道上鲜少出现式神与阴阳师损毁契约之事,三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回想起昏沉时那女子在她耳畔所说的话——我与上官家有渊源——若是按照上官沉木的说法,这结下的不是缘,而是怨罢!
“三十年前,阴府门开,阴阳两界之处怨灵横行,江城内外鬼祸众多。当时你父亲和你大伯,姑母一同前往捉妖收灵。但阴司终归是阴气最重之处,那次之后你父亲中身受重伤性命难保,你伯父为救你父亲性命引龙神相助,却不想暗糟恶人算计害这位龙神姑娘遗失了最为重要的龙珠。上官一脉与之定下的契约也因此被打破,自那之后就再没人见过这位神尊。”
“那后来呢?”
“后来到老夫重新执掌上官家的时候,庇护上官家的神力已经淡开,没有了神力庇佑的上官一脉运数亦折损得厉害。十年间,子弟便折去半数。你母亲,捡得了一条性命却也终是不久人世,你伯父,丧失心智闯出上官府后就一直下落不明,你姑母纵身体安康也抵不过飞来横祸葬于妖魔口中。他们先老夫而去,留下你们这一辈兄弟姐妹五人。却不曾想玉彦夭折,眼下阳晨也走了,凌雪之事只怕也是定数。是咱们上官家触了神怒,引来了神罚。只是老夫着实不忍看见上官一脉就这样断掉香火,如今你既见得那位姑娘,流云这许是上官一脉命数转变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