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过本拟二话不说,拳脚上见真章,把这批人大大修理一番,出了心头一口恶气。没想到这首领率先发话,又说这大官是奸臣,心中不禁犹豫,不知这番到底对了还是错了,一时心中打不定主意到底该不该下杀手。
他多尝遇到武功高过自己之强敌,但聪明机智,见招拆招,常常以弱胜强,化险为夷,武功天赋自是极高。然而却殊无政治兵法之才,不知打仗攻伐,最忌师出无名。平民百姓自有道德良心,多少都有是非之分,若非万不得已,不愿去杀人放火,更不肯舍了身家性命。为政者总要将敌人说成妖魔鬼怪,死有余辜,又狼子野心,总有害我之意,如此战端一开,纵兵杀略,将帅步卒,都毫无心理压力,精神负担,抱着个反正你不是人,我杀你也是白饶的念头。倘若知道自己理屈,心存犹豫,便不能殊死力战。千百年来,无数乱臣贼子,明明白白是想吞土地并人口,兼弱攻昧,口口声声却说清君侧靖国难,吊民伐罪,皆出此理。
这首领早闻神雕侠快意江湖,惩恶扬善,故而开口便说史嵩之是奸臣,自己替天行道,便居于道德高点,神雕侠既然保护奸臣,那自然是大大的不该。果然杨过心中顿时馁了,又怕如当年襄阳鏖兵时一般,几乎错杀郭靖,自己一死事小,却要不知害了多少无辜。杨过优柔寡断,归其原因,他自小孤苦伶仃,偷鸡摸狗,数奇命蹇,暗以郭靖为偶像,却每每误入歧途,后悔莫及。有郭靖黄蓉支持,他心中便有莫大靠山,知道自己绝不会行错,是以绝情谷之役,襄阳城大战,神鬼莫敌,实则他心中存了一个念头,便是不幸战死,郭靖黄蓉必心痛惋惜,郭芙以下诸人也必后悔年少时轻看自己,是以不留半分退步,一人拼命,万夫披靡。然而若是要他自己定夺是非,他却十分没有底气,生怕做错,小龙女亦是没有主见之人,故而两人在一起,名托与世无争,实是逃避现实。
史嵩之是不是奸臣另当别论,这群杀手当初桃花岛对素不相识之人,二话不说便下毒手,又岂是善男信女?既然狭路相逢,将他们悉数杀了,也非错杀无辜。倘若那史嵩之的确是奸贼无误,大不了赶上去也一拳杀却,让你们哥几个阴曹路上不寂寞,这世没杀成史嵩之,下世一块投胎,再杀一次。若是耶律齐,郭芙在此,决不会被这首领一言所迷,偏偏人都不在,杨过心下不禁发愁,不知如何是好。
这首领若再巧言令色几句,杨过就算不当场变节,恐怕也要羞愧而去,但那首领又哪知杨过心中所想。待见杨过一脸阴晴不定,心下也不禁嘀咕,适才虽只交手一招,此人后发先至,奇快无比,单掌袭来,力道如排山倒海,自己临危智生,以巧招化解,实则是一生中罕见之奇险。心想这神雕侠江湖人称武功深不可测,果然非同小可,今日刺杀史嵩之,仗着武功绝顶,故而在大庭广众之下,堂堂发难,原以为晴天霹雳般结果史嵩之,再从容撤退,万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自己纵然要胜神雕侠,恐怕也得千招之上,眼看史家甲士立时便要来支援,一旦围定,想走便难了。目下杨过沉吟不语,这首领瞅准机会,两手一翻,甩出六枝袖箭,三枝平射,三枝纵射,射成个十字,接着脚尖点地,双手齐舞,向杨过扑来。他离杨过本来便近,这一出手更是毫无征兆,杨过不管是横跃还是纵跳,都难避开这轰雷电闪般的一击,纵然避开袖箭,又难避开这首领拳掌。
大凡武功高手,都不屑以暗器取胜,这首领突以暗器发难,便是揣着攻敌不备之心。哪知杨过古墓一派,武功阴柔一路,第一个讲究的便是暗器功夫,首领这路十字镖的功夫固然漂亮,在古墓派面前却不免班门弄斧。杨过虽然心中迷茫,见这首领两腕一缩,本能便知是暗器发力前奏,果然袖箭跟着飞出,完全不在意料之外。这袖箭喂了“见血封喉”,蹭破一层油皮,便会中毒丧命,杨过不敢托大,稍退一步,右肩运力,袖子舞起,袖中竟如有一只无形巧手,上下纷飞,劲风罩住六枝袖箭,卷起乱飞。那首领本已欺身而上,忽见眼前袖箭飞舞,他自知这袖箭奇毒无比,虽然自己带着了解药,但万一中了,还是不免要元气大伤,哪敢硬冲,急忙煞住倒退一丈,定睛细看。
这六枝袖箭看似被劲力卷得七零八落,实则飞得深有章法,只见那袖子哒的卷起一枝,抛了起来,接着又卷起一枝,六枝袖箭就如六只麻雀,在杨过袖子的劲风中飞舞。一开始袖箭只在杨过身前五尺处上下纷飞,待到袖子舞开,劲风渐紧,袖箭飞得越来越快,也越来越远,转眼之间,圈子已大到丈许。这一招正是古墓派捕雀功加天罗地网式,杨过武功大成,内力雄浑,以袖传力,比起当初亲手抓雀,更见巧妙神速。那首领虽不识这路武功,但看出厉害,不敢迫近,再退数尺,抬腿踢起八仙桌,一掌击去,正中桌面,喀喇一声响,桌面被打成千百块碎片,挟着劲风,直向杨过飞去。
杨过便如没看到一般,只是袖子翻飞。桌子碎块落进劲风之内,便如落叶遇到飓风,上下翻飞起来,稍微大块点的碎片桌腿,杨过袖子轻轻一拨,也叫它们尽入这天罗地网之中。如此一来,原本只有六枝雀一般的袖箭,刹那间变得满屋子千百只雀飞来舞去,木屑碎块本不碍事,偏生这六枝致命的袖箭混在其中,难以分辨,屋内这便凶险至极。
首领心中后悔万分,原想用木桌打乱杨过的怪阵,破去这六枝袖箭,没想到弄巧成拙,变成了如此厉害之极的杀阵,实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其实便是他不打碎桌子,杨过也大可自己踢碎桌椅,混进阵中,还好两人对垒,精神集中,杨过一时没想起来可以自己来这招。那首领不敢恋战,飞身出屋,一声唿哨,七名部署正在围杀史府甲士,这片刻又砍倒两人,剩下四人苦苦支撑,闻听唿哨声,七人转身便走,那四名甲士又哪有能为留人?
倒是杨过追出屋外,因要维护这天罗地网阵,走不快捷,见那首领甫一出门,便已在十几丈之外,知道留不住他。但见七名部署转身要走,长啸一声,左掌右袖同时发力,只听凭空波的一声,成百上千个碎片如爆炸一般飞出,蓬蓬啪啪,七人中倒有六人中在身上,惨嚎跌倒,只有双剑客一个身法快捷,避开暗器,追上首领。两人跃上墙头,回头看部下瘫倒在地,府内吵吵嚷嚷,又跑出十几个掌灯持刀的甲士,恨恨长叹一声,转身跳下,就此不见踪影。
注:
史嵩之(1189-1257),权相史弥远之侄,官至右丞相兼枢密使,总督两淮,四川,京湖兵马,在位时联合蒙古灭掉金国。史料一方面认为史嵩之才能过人,功勋显赫,一方面有人认为他专权独断,是一个典型的有争议的历史人物,后世褒贬不一。本文中给史嵩之延命数年,以配合剧情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