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厢,杨过耶律齐二人到了龙珠滩,见湾中停泊一艘大船,长约六丈,船尾高耸,形相华美,船身漆得金碧辉煌,十分气派,两人虽然经过不少大风大浪,见足了大世面,见此船豪华,还是乍舌不已。上船细看,船体前后上下都漆得晶光灿亮,船室雕梁画柱,地板上铺了波斯绣狮绒毯,墙壁上挂着宋徽宗的工笔仕女图,舱中食水白米,酒肉蔬菜,储备俱足,船上三根桅杆,皆雕了花,漂亮非凡,两人俱想:便是皇帝的龙舟,纵然大了许多,只怕也没这般讲究,这黄老邪终究不是寻常之人,光是这条画舫只怕也值巨万,又想他世外高人,为何像乡巴佬暴发户一般贪图享乐这身外之物,很是不解。
甲板上数月间积了不少浪斑沙迹,舱中倒很是干净,桌椅上只不过稍有灰尘,杨过洒扫甲板船体,耶律齐清理室内,二人手脚利落,不一会便将画舫收拾得闪闪发光。港内正起逆风,二人无法升帆走船,只得拉纤,杨过下在水中,将纤绳挽在左肩,拉船直行,耶律齐则在岸上,拉另一根纤绳从左肩挽过右腰,斜行拉船。两人运足力气,两体前屈,四足蹬地,几有数千斤力气,轻轻巧巧将画舫拉得如同飞起。两人协力,将画舫从龙珠滩拉至峪口,一里水路,没用上一炷香功夫。杨过本来神功惊人,耶律齐伤后虽手脚酸软,但功力精纯正宗,休息了两日,又服了九花玉露丸,已然恢复了八九成力气,心下也大觉安心。
两人挂好了船,转身寻了马,便转回山庄,路上说起黄药师病情沉重,却执意出海,都是颇有不祥之感。回至厅上,黄药师与郭芙已等了一会,着两人洗去尘土,换了身干净衣服,开了午饭,饭后厅上供茶闲谈。
黄药师对杨过道:“我迷糊浑沌之时,似是听你问到益母护宫散,可是有什么需求?”
杨过忙站起躬身谢道:“晚辈内人身有六甲,体内情花毒素却未清光,如此如此,郭伯母嘱咐需要益母护宫散防止毒气伤及胎儿。”将襄阳所谈之事细细讲来。
黄药师点头道:“情花之毒,我久有耳闻,但毒源与症状,皆未尝亲见,不敢造次胡言,但蓉儿所言,深合医理,想必不错。”
耶律齐心中一动,道:“这情花之毒已然绝种,世上再难见到,外公何不和我们一起走一趟襄阳,既能亲眼看看症状,又能帮杨夫人手到病除,一举两得?杨兄也必然深感大德,是不是,杨兄弟?”以眼目视杨过。
杨过忙道:“正是正是,倘若得黄老前辈垂青诊视内人,大恩大德,莫齿难忘。”站起来一揖到地。
郭芙也抚掌笑道:“那真是再好不过了,爹爹妈妈也一定高兴得紧。”
黄药师何等样人,聪明绝顶,见微知著,耶律齐话没说到一半,他便已了然其意,抚须微笑,待三人讲完,缓缓道:“你三个小朋友拐弯抹角,当我老糊涂还没清醒。原本我也很想亲眼看看这情花毒,但是眼下却实在是分身乏术。有件事乃是经年夙愿,倘若不能如愿,便死都难以瞑目。”
三人听了,面面相觑,无法说话。
黄药师微笑道:“当年先室亡故,老夫肝肠寸断,念兹在兹,想要去地下相会,只为女儿尚幼,一心将她抚养成人,希望为她寻个好归宿,哪知她偏生中意郭靖那傻小子。”
言未毕,郭芙咳嗽了一声,黄药师转眼一看,她脸色十分难看,心下不禁暗笑,又道:“嫁了给他也罢,傻小子笨是笨点,武功还是不错,也不算辱没了我家门,原以为他两人就此双雕侠侣,笑傲江湖,我也就功成身退,就此还了这个心愿。哪知道这傻小子没事找事,就此便去守了襄阳城,累得我女儿也脱不了身...”
郭芙想插嘴,又不敢打断外公,急得撅起了嘴。
黄药师不理郭芙,继道:“我也只得关注军情,危险时暗中相助,总不能我前脚去找了先室,后脚傻小子就领了我宝贝女儿来报道,来个一家团圆。女儿也就罢了,那傻小子又笨又丑,先室见了必定不喜,太也唐突佳人。”
黄药师这话讲得不伦不类,郭芙腮帮子鼓起,几乎就要哭出来,却见丈夫和杨过两人眼珠突出,腮帮子也是一样鼓起,却显是在努力憋笑。
黄药师戏诌几句,又道:“先室病笃之时,和我说起,闻天山有一博格达峰,高耸入云,曰天涯,峰北有一池,曰瑶池,传为王母娘娘洗脸处,有三景名曰悬泉瑶虹,龙潭碧月,玉带银帘,她一直想亲眼看看,却没能看成,要我亲眼见了将来在地下和她说起。”
又道:“先室又说,闻东海向南数千里,海水碧蓝,晴日可见珊瑚如林,美不胜收,其尽处有一黑水沟,其深不见底,船只到此,便万难前行,曰海角。中华大地万里,江海壮阔,到此却是尽头,要我亲眼见了将来也和她说起。”
三个晚辈原本或怒或笑,听到此处,却觉得悠然神往,只觉大千世界,自己徒然半生,真正又见过什么世面?
黄药师又道:“先室还说,闻极北之地,有终年白雪皑皑之原。一白昼可有数日之久,一黑夜亦然,又空中有无限绚丽之神光,人若有幸得见,可醍醐灌顶,可通前生后世之事。先室要我看个仔细,去同她讲后世的缘法。”
黄药师深深吸了口气,口吻略带颤抖,道:“我历尽艰辛,几穷三十年寒暑,踏破了这天涯海角,直到我终于见到了先室所说之极北神光,才顿悟了一事。”
三人齐道:“悟到何事?”
黄药师清泪沿两颊滑下,道:“先室想让我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