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怪春风迟,吹得涟漪晚。
——我是白案楼的沈涟漪,慕大哥包了我一个月。
——我舍了命帮你,难道还不够?要怎样才能证明?
——难道就因为我是个妓女,我就活该下贱,不配有尊严么?
——你想叫我做姨娘,我还未必看得上呢!
——天下之大,却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我相信你可以保护我的。
——相爷真是个温柔的人啊……
“沈涟漪……沈涟漪……”慕云汉念着她的名字,猛然睁开了眼。他双眼空洞地瞪着帐子顶,许久,突然捂着胸口痛苦地缩成了一团。
他觉得心里像是什么东西在绞着他的肉,钝痛传遍了四肢百骸,那个名字成了魔咒,成了刀片,成了钢锥,成了尚未长好的伤疤,他此刻终于清醒地意识到,他失去了她,永永远远失去了她,那个讨厌的,可爱的,灵秀的,聪慧的,善良的……
他再不可能看到她狡黠的笑,清澈的眼。
慵懒的画舫中的她,悲伤的抚摸着伤疤的她,恶作剧说脚崴了的她,笑伏在被子墙上的她,被长发吞噬的她,午后卧在群花丛中的她,义无反顾做诱饵的她……许许多多的她,直到最后,都变成了黑暗里慢慢等着死神到来的她。她只能蜷曲在肮脏的泥泞中,连挣扎都没有力气……
他发过誓要保护她,不让她有一点闪失。她的脖子还上带着他给的气哨啊,她死前有没有拼命地吹着,幻想着他可能会从天而降呢?她死的时候,是不是非常恨他呢?
慕云汉的指甲深深嵌进了手掌的肉里,他的手心攥出了血来,可是任何痛都难抵他心头的痛,他恨不能替她死在那里。后悔么?他真希望自己重未答应过她的提议,真希望当时没有叫她同柳娜姿一同离开,真希望自己立刻能立即找到她。
他曾经拥有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美好,可是他太迟钝,太愚蠢。
希望在她恶作剧时,可以对她笑一笑。
希望在她唱完曲时,赞一句此曲只应天上有。
希望在她靠在自己肩上的时候,可以抚摸一下她的头发。
希望在她哭的时候,紧紧抱住她。
希望在她亲吻自己的时候,也吻在她的脸颊上。
希望自己可以亲口告诉她,他从来不曾想过要她做什么姨娘,他要的,是明媒正娶,他不在乎天下的悠悠之口,他不在乎宰相之位,他只是想要每日见到她。
只是如此而已。
沈涟漪……
当慕云汉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原定疆已经候在了门外,不知道等了多久,见他出来,原定疆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来,小心道:“喂,你……还好吧?”
慕云汉漠然:“没什么不好。”
原定疆觑着他神色不太对,故意做出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来,道:“走吧,我知道你心里过不去,所以你得喝点酒,一饮解千愁。”今日安国侯又重提宴请之事,他便只得央了柳景元和原大花去应付一番,自己则拎了两坛酒,过来找慕云汉。
“唔,你慢点,这是这里的虎骨酒,辣着呢!”原定疆见他灌水一般灌自己,险些要跟不上他的速度,只喝得差点没呛死。这酒辣,劲儿也大,原定疆被迫随着他灌了几碗下去,已经开始眼前转圈了。
“涟漪,”慕云汉倒在石桌前,突然捉住他的手。
原定疆“噫”了一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想要甩掉他:“我不是沈涟漪。”
“涟漪……”慕云汉手劲儿极大,反而攥得更紧了。
原定疆此时酒劲上头,也有些稀里糊涂的,他也倒在石桌前,嘟囔道:“好吧好吧,你要说什么,就快说啊……”
“对不起,涟漪,对不起,我……”
“恩?没听清后面那句……你……你再说一遍……”他把脑袋凑了过去。
回应他的,是慕云汉沉重的呼吸声。
此时楚仪被捕快引着进来,见慕云汉拉着原定疆的手醉在一处,真是又好笑又难过,她上前推推原定疆,责怪道:“说好了来安慰慕大哥,你倒是给他灌成这样。”
原定疆傻笑着邀功道:“娘子!娘子!你快看,我给小白脸子喝哭了!我厉害么!”
楚仪看着慕云汉一脸的泪,在酒梦里也依旧在喃喃说着什么,终是无言叹了口气。
案情告破,不但解决了顺民王的一个心腹大患,同时也为三江五洲的百姓驱除了心头的阴霾。慕云汉打道回府的路上,依照他的身份的排场本就盛大,再加上他美名远播,又是这里的英雄,故而城门口的百姓尤为密集,只为争睹这位相爷的容颜。
慕云汉的眉眼隐在宽沿的官帽下,只有坚挺的鼻子和红润饱满的嘴唇清晰可见。可惜他明明是如此俊秀的模样,周身却满满萦绕着萧索之意挥之不去。
原定疆按照李崇恩将军的叮嘱送他们到港口,一路皆是忧心地跟在他身旁,而平时一向聒噪的原大花,竟也难得地乖乖坐在轿子里,一点也不敢闹。
城门在望时,慕云汉的马却突然停了下来。原定疆虽不明所以,但还是当即抬手示意队伍停了下来。
慕云汉遥遥看到,人群之外,有一白衣女子站在巷间折拐处,他停下来时,便看到江风吹起了她头纱,露出了一痕容颜。
几乎是没有任何思索的,慕云汉一跃从马上跳了下来,冲向了那里。
一时间,侍卫焦急的呼喊,周遭百姓诧异的问询全都像隆隆远去的声音,他的眼里,心里,都只有那巷中的女人。
小巷空无一人,他像没头苍蝇一样胡乱找着,想喊她的名字,却叫不出声来。
沈涟漪!
沈涟漪!
是不是你!
你一定恨我没有保护好你!
你一定恨我言而无信吧!
那么你便来取我的性命吧!
给你!
全都给你!
“慕云汉!”一只有力的大手紧紧箍住了他的臂膀,“你疯了么!你在干嘛!”
“你……你看到了么?”他喃喃,双眼神色涣散。
“看到什么?”原定疆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他以为无所不能的慕云汉,坚不可摧的慕云汉,冷血得如死人一般的慕云汉,如今的神色才真正像个死人!
“沈涟漪啊,她方才就在这里!”
“你……”原定疆感觉到他的身体似乎不稳,急忙扶住他,然而他似乎力竭了一般,猛地软软跪在了地上,随即昏了过去。
“……大夫,他可还好。”
“相爷不过是最近操劳过度,饮食有亏,好好调养一阵也就好了,并无大碍。”
“那我去弄些人参来!”
“不不不,将军莫急,切忌大补,需循序渐进之,你来,老夫与你一些食疗方子……”
窗外的声音渐渐远去,慕云汉缓缓睁开了眼,周遭仿佛是一家驿站的上房。
门轻轻打开,原大花蹑手蹑脚端着一盆热水走了进来,见他醒了过来,喜道:“慕大哥你醒了?”
慕云汉发丝微乱,本来就白的脸较平日里更要白几分,因着几日未曾好好进食的缘故,脸愈发瘦可见骨。
“慕大哥,”原大花见他如此惨淡的模样,没来由涌起一股怜香惜玉之心,忍不住安慰他,“你昏睡了这一日,哥哥已派人去将沈姑娘的坟又修了,风水师说,她此前的坟旁有树,会睡不好,所以才会来找你,如今树砍了,她此时必不会再受苦了,也就都好了。”
慕云汉楞楞出神,未发一言。
原大花将手中的热毛巾递给他,“你擦擦脸吧。”待慕云汉接过去,她又道:“我哥和我说,圣上下了死命令,务必要铲除清风教余党,更要绝了水寇的大患,想来三江五洲可以太平好一阵子了。柳娜姿那个毒妇人,也已经按律判了死刑,秋后就要问斩……”
慕云汉握着毛巾,依旧是毫无反应。
原大花喋喋不休,说的口干舌燥,终于发觉他此时神游恐怕早已视自己为无物了,便讪讪地退了出来。
柳景元抱着剑坐在门口,见她出来,冷笑道:“可算给他念睡着了?”
“当然没有!”她没好气道,“我看他反正也听不进去,索性少费些口舌。”
“你倒体贴的很。”
这话阴阳怪气,原大花听在耳朵里着实不是滋味,便也顾不得他是自己的顶头上司,顶撞道:“你倒是闲得很,听人壁角。”
她回到房间,楚仪正在整理原定疆的衣物,见了她,忍不住关切道:“慕相怎么样了?”
原大花倒了点冷茶闷闷道:“还是那样呗,看着怪可怜的。”
“哎……本以为慕相是个冷面冷情的人,想不到对沈姑娘却用情颇深。”楚仪叹气,“世间事果然难料。”
“沈涟漪就算没死,他俩也好不了,皇上还能让他娶个……”原大花也忍不住叹气,“所以啊,还不如就这样好,留个念想,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
楚仪笑道:“你今日说的这话,颇有几分哲理。”
就在众人还在为慕云汉担心时,次日的他却已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纵然面容是有些憔悴,可是那萎靡不振的情绪却已然消失殆尽。亦或者说,他又变回了那个他们所熟知的慕云汉,冷静、冷漠,甚至较之以往,还要更冷漠几分。
可是谁知道,临上船前,慕云汉又找到了在押的赵文正,险些将他肠子揍了出来。要不是原定疆拦着,他还不知道要疯成什么样子。
原定疆只得对妹妹下了死命令:“若是小白脸子再发疯,你就给他穴位点住,叫他好生呆一阵子!”
原大花苦着脸道:“不行啊哥,我晕船,你知道的。”
柳景元上前来道:“我会和勇叔看住他的,你放心吧!”
原定疆点点头,终不得不面对楚仪惆怅的眉眼,他轻轻抚着她的鬓发,笑道:“怎得愁眉苦脸的?舍不得我?”
楚仪想要挤出个笑来,却终究是笑不出来,反而哭了起来。
原定疆急忙示意大家先上船,将她领去一边,低声安慰道:“你放心,千万别哭,教我瞅着心疼,不能好好揍水寇,回头身上又得多一个血窟窿。”
“你放屁!”楚仪急了,扑上来拧他的嘴,“你再胡说,我踹你下江里!”
“好了好了,我胡说,我打嘴,”他啪啪在嘴上打了两下,“我保证回去回去一根毛也不会少,那些水寇你是没见到,毛猴子一样大,搡两下也就死了,你担心什么呢?等这边局势安定下来,我便回去了,课还没上完呢。好么?有大花陪着你,想买什么就自己买点,千万别为我省钱,你开开心心的,我才不会老分神记挂着你,怕你伤心。”
楚仪眉眼复又忧郁起来,望着他道:“你只要好好的,我便开心了。”
她自与原定疆相识至今,极少说这样动情的话,故而原定疆此番听来,极是**蚀骨,他笑道:“放心,我定会好好的,否则,便宜了别人!”
楚仪一愣,会过意来,不由心中一恼,“呸”了一声,转身上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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