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9月11日,农历八月初一,深远镇盛鸣村。
村口水塘边,槐树下乘凉的村民远远瞧见李霞骑着自行车往村里来,顿时沸腾了,“李主任,这是从市里回来了你家男人分的那房子咋样了”
“是啊,赶紧说说,市里的房子是啥样的”
李霞刹住车,扶着车把站住,脸上带着笑,“两室一厅一厨一卫,干净明亮,尤其是那卫生间,真真是让人没法说,上完之后冲水就行,方便也没味道”
话才说完,就是一阵恭维,只也有些阴阳怪气的声音出现,“李主任现在可是十里八乡大姑娘小媳妇儿羡慕的第一人了丈夫分了房,儿子进了教育局,闺女上了大学,就连自己都成了咱们镇上的妇女主任”
那人意味不明地笑一声,还没开口,立即就有人接上了话,“要我说,李主任最让人羡慕的是婆婆死了,顶头没人压着,小叔子的闺女也嫁出去了,以后啊,那都是清净享福的好日子喽”
可不就是嘛婆婆和小叔子前后脚死,亲侄女还在婆婆死之前嫁了人。以后这褚家,李霞她就是说一不二的,再没有这样让人舒心的好日子了
说着羡慕,这话里的意有所指却让李霞变了脸色,她扯了扯嘴角,忍着心里的气,“大家也是长眼睛的,我婆婆活着的时候我怎么对她,大家有目共睹。现在我婆婆五七还没过,你们说这样的话,也不怕六七、七七头上她来找你们说道说道。”
涉及神神叨叨的东西,大家瞬间闭了嘴。老话都说,没过七七,死人的魂儿就没走,这谁敢开玩笑
李霞扫视一遍她们,骑上自行车就往家里走。
早知道没本事的人才喜欢瞎哔哔,今儿算是再次见到了。
“就一乡镇妇女主任,牛气啥,又不是真正的国家公职人员”刚才话被堵死的人见她走远,撇撇嘴道,“冲她之前找神婆给亲侄女扎针搞迷信这事儿,捅上去就够她喝一壶了”
还乡镇妇女主任呢
“要我说,她小叔子这闺女多聪明伶俐一人啊,咋说疯就疯了”有人咂咂嘴,摇摇头说,“指不定哦,就是什么人想赖账,故意把人给扎傻的”
这话一出,众人安静了一瞬,对视几眼后,瞬间又沸腾起来。
褚家老太太以前是资本家的闺女,接受过洋派教育,长相学识没得说。后来嫁给了一个军官,有了俩儿子,丈夫早年因旧疾去世,她一个人回乡把孩子抚养大,还给娶了媳妇儿。
大儿子褚明梁在市重点高中教数学,当年娶了隔壁又红又专生产队长家的闺女李霞,育有一儿一女。儿子褚轩政今年21岁,进了教育局。女儿褚智慧今年20岁,刚去大学报到没几天。
小儿子褚明国早年留学国外,回国之后娶了女知青司蓝,育有一女褚西。他多年不着家,漂亮媳妇儿七二年跟他离了之后就回城了,唯一的闺女也只得给老太太养着。
好在褚明国每月都按时打回来钱,褚西和老太太过得倒也不辛苦,那褚西年年有新衣穿,月月有肉吃,现在还考上了首都的大学,可是羡煞众人。
眼看着老太太好日子就要到了,谁知道去了一趟市里,回来的时候碰上下雨人就摔沟里去了,等褚西那小姑娘冒雨出去找到老太太,老太太话都已经说不清楚了。
随后十天,褚西发病、嫁人。
等褚明国因公牺牲的消息传开,那老太太在床上躺了十来天后,就这么去了。
听当时给老太太收殓的人说,这老太太死了都没能把眼睛闭上
该不会真有啥他们不知道的事儿吧
众人对视一眼,忽然觉得后背有点凉。
许久,终于有人犹犹豫豫地开了口,“褚西那小姑娘有疯病的事儿,是老太太被发现第二天,李霞传出来的吧”
“这大家不都看到了么褚西确实发疯了,要杀她大伯娘李霞啊。”
“可褚西那丫头咱也是看着长大的,文文静静,懂礼貌讲道理,除了她奶奶,鲜少有人能让她生气”
众人一听,点头。倒也是哇,什么仇什么怨才能让个小姑娘红着眼眶拎刀杀人啊
又一阵沉默,沉默之后,
“行了,快别说了,我汗毛都要起来了”村东头卖豆腐的女人先起了身,拿着纳了一半的鞋底儿,掉头就往家走。
她一走,水塘子边上的村民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瞠目倒抽一口凉气,四散而开。
那老太太闭不上眼睛,该不会是
水塘子边上的闲言碎语李霞是听不见了,可打开门之后,她腿硬是软了一下。
自家院子正中间,端坐着一个人,双臂搭在椅子两边扶手上,背对着她,沉沉望着敞开的堂屋。
若只是这些,李霞还不怕。关键是那端坐的人披麻戴孝,唯一露出的那截手腕也惨白细弱,衬着昏黄的日色,整个人像是刚从地狱爬出来的一样。
“你谁”李霞握紧了自行车把手,声色俱厉,“到我家做什么”
昨天走的时候,堂屋门她记得是锁上的
“你就是李霞”褚西缓缓起身,看向脸皮子都在抖动的女人,嗤笑一声。
她背光站着,雪白的脸几乎融进白色的帽子里,只剩下那双黑洞洞的眼睛和血色的唇。
李霞牙根紧咬,“褚褚西”
她不是傻了吗
当初那王婆子几针下去,她眼睛都没了光彩,跟镇上那傻子没二样
褚西嘲讽一笑,不置可否,反手拉了靠背椅子坐上去,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把白色连帽拨到脑后,露出那张不见血色的脸。
“一九七二年六月至一九八八年六月,十六年间,你和褚明梁共计欠褚明国一万六千八百九十二块钱。”她双目锁定李霞,红唇微勾,“今年八月,褚明国因公牺牲,上面赔偿并奖励褚明国两万八千九百一十六元,这笔钱被你截留至今,可对”
李霞牙齿咬得咯咯响。
这不是褚西
褚西说话不是这样的调调,不会这样笑,也不会直接喊自己父亲褚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