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多年以前的故事,狄怀溪从小就知道。
他在狄戎的教养下长大,对她既充满了敬重又有无限的感恩和愧疚。
特别是在得知狄戎的女儿禾时与自己一样患有凉血症时,他就对狄戎发誓,一定会治好禾时的病,哪怕是用自己的命来换,也在所不惜。
一个仅仅九岁的小少年,就是怀揣着这样的承诺和执着,第一次潜入了羌胡。
在冰天雪地的深山悬崖上潜伏了整整三日,才等到了一株初生的若舌草。
也同样是在那一年,接任瑭关少领的狄怀溪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熔铸传世星宿环,不再以此为缚,祸及下世。
上古瑭关部落,历经千年,传下了两件至宝。
一是传说能安天下定四方的伏羲珏,二就是这只能湮灭人的贪嗔痴怒怨淫妒伤的星宿环。
伏羲珏的传说是否为真尚无人知晓,可这星宿环,一旦佩戴,虽不影响自身,却会使子嗣患上极少见的凉血症。
患者需自出生起,每年入瑭关净池浴治一月,方可去八恶,存良善。
可怀溪认为,贪嗔痴怒怨淫妒伤皆是人之本性,当由教化改善而不应受星宿环和净池之浴的束缚。
但要废了这瑭关千年的传统着实不是件易事,幸好有首领狄戎的支持。
只是遗憾,因前首领狄逻的托付,这星宿环带来的凉血症还是缠上了禾时这个无辜的姑娘。
怀溪燃了一炷香,敬上祖先。
又想起数月前,南潼传来禾时大婚的信报时,首领那种悲痛又不敢外露的神情。
且不说天梁禅帝的赐婚会给禾时带来多少危险,即便最后安然无恙的嫁入了皇宫,怕是此生再也不能与之相见了。
然而,护送禾时出嫁还是怀溪主动提起的。
他知道首领的顾虑,知道首领把他和瑭关看的有多重。
可越是如此,他越觉得自己有责任替首领保护好禾时。
以致于当他在奉环园外第一眼见到这个“久闻”的姑娘时,便未觉陌生,似相识多年而今重逢一般。
想来,如今风华绝代,杀伐果断的首领狄戎,十七年前离开家乡时也是这般自由潇洒,肆意飞扬的模样吧!
等待首领回来的这三日,怀溪在机要库埋头翻阅了近半年来,周边各国细作传回的密信。
这些消息单看皆无异常,但与实际发生之事串联起来,却有端倪初现······
“少领大人。”
机要库石门外有守卫来报:“首领回来了。”
“知道了。”
怀溪收起密信,按编号置入匣中,放回轮轴,摇上闸门。
待按下机关,库房石门打开,存放密信的机要柜柜面自动变换图锁,再次封存。
机要库乃瑭关机密重地,除首领与少领外,连狄箴都无权入内。所有密信进入云宫后不得再经人之手,都是由暗道送往机要库自动归档。
从机要库到云缨大殿不近,怀溪到时,首领狄戎正着一身狄族红装,手持罗盘背身而立,似乎等候多时了。
“参见首领大人。”
怀溪虽贵为少领,对待狄戎时,依然要行瑭关最尊贵的屈臂礼。
狄戎没有立即回应,而是低头看了看手中罗盘。
见罗盘上“子时针”有异动,狄戎问道:“从机要库来?”
“是。”
怀溪无需隐瞒,也隐瞒不了。
云宫十二库皆由复杂机关所筑,但有人非执云缨令出入,罗盘皆会产生异动,机关不认人,即便对少领也无例外。
“有何发现?”狄戎收起罗盘,转身而视。
原本冷绝,凌厉的眼光对上怀溪的脸庞时,才稍稍缓和了几分,嘴角也不自觉浮上一丝微不可查的慈笑。
“根据各地所生之事以及细作传回的密信,可以确认的是南蛮地区已生内乱,多方势力妄图从南潼夺羹,但是···”
接下来所言事关重大,怀溪犹豫了片刻:“在德州以及康宁城外刺杀禾姑娘的···却是永禅帝亲信羽林营。”
狄戎神色稍有变化,怀溪继续道:“由此可见,赐婚不过是永禅帝稳定南潼王的幌子,企图以此取得信任,最终意在收回东南兵权。”
“西边呢?”
狄戎了解禾荃,他虽仁厚,但绝不笨,既身在其中,自然能够明白其中利害。
“西凉自赢昌山入川,塔康太守落马,光顶符又适机现世,据潜伏西凉的细作传信回报,我怀疑西川已有力量暗中勾结西凉,而这股力量既然如此急着铲除塔康太守,想来也只有一人了。”
怀溪所指乃西川王韦元树,他又突然想到西凉人对禾时的追杀,不禁怀疑此乃韦元树的离间诡计。
闻及此,狄戎想起了一个人,那是她十七年前偶然相识的一位好友,可惜好友早亡,已不在人世。
她淡淡地沉了口气:“韦元树此人狠戾诡谲,他既图谋,必不会如此简单。”
怀溪点点头。
此事罢,他想起就快入冬,不能再耽搁了,便屈臂作礼上前道:“请首领准我入羌胡。”
自己亲手教养大的孩子,他有多倔强,狄戎比谁都明白。
可如今,既已药石无灵,她又怎忍心让怀溪徒增执念呢!
沉默良久,狄戎问道:“没有人比你更清楚,若舌草已经救不了她的命了,为何还要坚持?”
“您若是见过她,必定不会轻言放弃。”怀溪坚定直言。
狄戎心头微颤,一阵愧疚之意上涌,不觉垂眉低目,收敛了眼中的锋芒。
怀溪见此,心中亦生愧意,缓了缓情绪,柔声道:“她如今或许便是年少的您吧,鲜活,张扬,得意,洒脱,渴望自由,也心念故乡。”
狄戎面颊泛起难得一见的笑意,如此温柔的模样,是怀溪也不曾见过的,仿佛禾时就活生生站在她面前了一样。
然而,狄戎不再是当年那个潇洒任性的少女了,她是瑭关的神,是瑭关的依靠。
笑容在她脸上也存留不了片刻,短暂便又恢复了凝重:“即便采到若舌草,制成药,你难道要送进皇宫吗?”
怀溪流转眼波,他当然不能光明正大的送入皇宫,那样一来,岂不是把南潼与瑭关的关系昭告天下。
“永禅帝对禾姑娘已有杀心,西凉真正的意图还不明,我必须潜进皇宫,直到禾姑娘与那位二公子成婚。”
“天梁的二公子···为人如何?”
成婚之后,对于禾时,瑭关便不可再多过问。
作为母亲,狄戎对女儿未来的夫婿却一无所知。
说起顾辞,怀溪有些犹豫。
不可否认,在怀溪眼中,他是一位智勇双全,正直良善之人,观其行事与政见,更是不凡。
怀溪甚至相信,只要他愿意,定能在暗流漩涡中护禾时周全。
可是,怀溪也从没忘记那一日,他竟因一时之恨,对禾时见死不救······
“此行所见,为人尚可,不知长远能否托付。”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顾辞,只能如此作答。
狄戎无奈轻叹,也只能期盼女儿所遇乃良人。
叹过后,她正色端坐,与怀溪道:“我同意你去羌胡,也同意你去天梁皇宫,但你需答应,待禾时成婚之后,你的承诺便算完成,从此不再为她涉险,可否?”
“怀溪遵令。”
得首领应允,怀溪打算采得若舌草后,直接从羌胡东部进入天梁,待事成再归。
狄戎同意,在天梁的一切事宜,怀溪可自行作决定,不必飞鸽上请。
但当怀溪踏出云缨大殿时,狄戎对他说了一句话。
他怎么也没想到,就是这句话,成为了自己日后行事最大的困扰。
“阿溪,我相信你的诚心,可你是瑭关的未来,万事,当以瑭关为重。”
······
离开云缨大殿,怀溪没再耽搁,顺路往芜苑同狄箴告别后便匆匆启程了。
他走后不多时,芜苑门前急急跑过一位身着云宫官服的少年男子。
那男子远远望见狄箴,更加快了步子欢欢喜喜地朝她跑来:“狄箴大人,见着我家小溪吗?我听闻他回来了。”
“贺兰大人,这里是云宫,注意分寸。”
狄箴的语气不带一丝感情,神色中却可见无奈之意。
那男子听她这话倒也不恼,依然是满脸喜笑,只是举止言行上规矩了些。
见他站定,理了理衣冠,又向狄箴行了交手礼方才问道:“不知狄箴大人可知,少领大人在何处?”
狄箴瞧他这番做作的模样,眼中藏不住的嫌弃:“你来晚了,他方才已经离开云宫了。”
“什么?”
听闻自己来晚了一步,贺兰大人这规规矩矩的做派立刻便绷不住了。
整个人仿佛被点着了一般:“我这刚从北域回来,衣裳都没来及换就来见他,他倒好,一声不响又走了。”
“诶?不是,他去哪儿了啊?”
狄箴懒得听他啰嗦,拂袖轻叹,转身离去。
连他追在身后大喊,也充耳不闻,任他被守卫拦在芜苑之外。
可怜满心欢喜一路奔来的贺兰谦此时只能独自对着门板撒气:“狄小溪,你怕不是外面有人了吧?。”
“狄小溪你别回来了,云宫的大门永远为你上锁!”
“贺···贺兰大人,天色不早了!”
骂了半天的贺兰谦终于落得了被守卫嫌弃的下场。
斜眼来回瞧了瞧周围,确认没人围观后,贺兰谦整了整衣冠,装模作样的附手徐步离开了芜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