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因需为大婚做准备,禾时由司衣院掌事女官陪同前往量体裁衣。
行至东苑附近,见迎面而来数人。
为首的未着官服,却锦衣华袍,气质矜贵雍容,面携平易浅笑,步态稳健。
能如这般自由往来后宫之中的,必是皇亲。
近期倒未听说有外戚入宫,而天梁又只有两位皇子。
想必眼前这位,便是···
“郡主,这是丽轩王。”
竹磬适时上前,附耳小声提醒道。
禾时猜的不错,她此前曾听顾辞提起过,今日初见倒也与印象中并无多大差别。
“南潼禾时,见丽轩王安。”
顾谈远远便看见了这位楚腰如柳,身姿轻盈的姑娘,但觉面生,以为是新进宫的美人。
听闻乃南潼郡主,倒是意外:“无须多礼。”
待禾时起身抬头,顾谈这才看清她面容,果真是十五六的小妹妹,虽灵气清丽,然眼角眉梢裹挟的凌厉仍显天真稚气。
不过瞧着倒是可爱,顾谈咧嘴一笑,欢言道:“你既将与迎之成婚,便同他一样,唤本王大哥即可。”
禾时被这意料之外的亲近惊得慌了神:“不···不敢。”
“有什么不敢?这是本王应允的。”顾谈往前又近了一步。
正当禾时吓得要提步后退时,顾谈竟话锋一转,问道:“本王主持的募捐一事你可有听闻?”
说到这,禾时一口气这才松下:“早有听闻,禾时也愿尽一份心力,昨日已将善款送至长秋宫。”
“哦?你也捐了?”
顾谈方才从长秋宫出来,只听他母后说是又筹集了一些,稍后派人送去王府。
“可方便告知捐了多少?”
见禾时神情茫然,顾谈解释道:“方才迎之给本王出了个主意,说是只要日日把捐赠善款的名册和数目张贴于城中,便可让那些一毛不拔的官商多少掏些出来。”
“后宫所集善款,长秋宫的宣印殿应有详细名录啊?”
禾时想起房仪的话,犹疑了片刻,试问道。
顾谈抬眉浅笑,背过手,像先生讲学一般极有耐心的说道:“这你就不懂了,后宫夫人的金银首饰常常为示好而私下互赠,宣印殿若将她们捐来的物品逐个登记在册,那只要一查出处,岂不是把各宫夫人间的私下交往摸个门儿清!”
禾时茅塞顿开,顾谈继续道:“所以她们所捐数目不必详细,但你不一样,你是南潼的郡主,未来还是天梁的王妃,不可与之混为一谈。”
从丽轩王所言来看,禾时推测宣印殿并没有专门登录善款的册子,昨日房仪不过是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而皇后今日又含糊其辞,未将自己赠金一事告知丽轩王,后宫善款不追来处。
皇后怕是也没想到,顾辞恰好给丽轩王出了这么个主意吧!
“弟妹。”
“啊?”顾谈突然这样亲切地唤她,当真叫她惊慌不及。
“你捐了多少?”
尴尬地转了转眼睛,平复心情后,禾时认真答道:“十万两黄金。”
“十万······”这下轮到顾谈惊讶了:“你确定你一人捐了十万两?”
“是。”
禾时微微上扬的嘴角里藏着得意:“王爷可以查看,每锭金子底部都有拓央局制字样。”
那日在芳华殿,起初禾时不知掌事嬷嬷为何会拒绝她的赏赐,后来她将金子握在手里时,触到底部的纹路便明白了缘由。
卫尉司一向严格,外来物更是检查的滴水不露才会送进后宫。
掌事嬷嬷应是早发现了敇字,不愿多了麻烦才拒绝。
黄金敇字不是常事,南潼境内有一座金矿,未免百姓私采,此矿黄金只能由拓央府组织开采,拓央局统一铸制,并敇字以控流通量。
此事朝廷清楚,天梁上下百姓也多有听闻的,不过后宫向来闭塞,不知道也属正常。
皇后这回倒是失算了。
禾时为自己今日没有着了皇后的道而庆幸不已,却不知身边早已危机重重。
半月前自康宁回瑭关复命的狄怀溪已于近日抵达云宫,因首领狄戎正在巡视北疆诸部落,故复命之事也耽搁了几日。
这几日,狄怀溪可没打算闲着。
他准备一路向北潜入羌胡,一来赶在入冬前采若舌草;二来首领巡视北疆定会让羌胡有所动作,他可以伺机打探,以便提前得知北蛮野心。
可他没想到,才刚迈出云宫一步,便叫人拦住了去路。
来人一袭狄族红衣,裙袂飘飘,独身而立,却胜似千军万马,叫怀溪不敢再往前一步,只能谄笑。
“狄箴大人日理万机,怎么还有空管怀溪呀?”
“不管你,让你一个人去羌胡?”
狄箴乃瑭关女相,百官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从小看着怀溪长大,待他既像亲姐姐,又似严师。
怀溪对她既尊又怕,每每遇上只能撒娇求饶。
“阿箴姐姐,你这么聪明,既然料到我要去羌胡,自然也知道我不会有事。”
狄箴闷声一笑,侧身给他让了条路。
“多谢狄大人。”
怀溪见状,撒腿就要跑,生怕她反悔。可没跑出几步······
“我倒是不担心羌胡人能把你怎么样,只是首领离开云宫前特地嘱咐······”
狄箴搬出首领,怀溪只能乖乖退了回来,歪头问道:“嘱咐了什么?”
“不许你再去羌胡。”狄箴一改慈容,突然正色道。
怀溪明白首领的意思,可言辞仍然倔强,还带着些不相信的口气:“就快入冬了。”
看着这样苦心的怀溪,狄箴何尝又不心疼呢,摸了摸他的脑袋,轻声如姐姐般劝慰道:“既然药石无灵,首领自然不愿再让你冒险。”
狄怀溪自九岁第一次潜入羌胡采若舌草时,就知道他要救一个遥远的南方的姑娘,这是他的责任。
此后每年十一月,将要入冬时,他都要冒着千难万险去羌胡那苦寒的山上等一株凌晨初生的草。
这么多年,他没有一次犹豫过,他最大的希望就是这若舌草能治好姑娘的病,让她如常人一般健康自由的生活。
如今,已坚持了这么久的努力和信念,却告诉他若舌草也无法永远的救治凉血症,那个姑娘终究会在极伤极怒中耗尽心力而死。
这于他而言,的确是一件难以接受之事。
“只要有一点机会,就值得冒险。”他仍然不肯松口。
狄箴叹道:“你已经做得够多了,对首领来说,你也一样重要啊!”
怀溪心头一颤,怔怔地望着狄箴。怎么能一样重要呢?
越是一样重要,他越是内疚。
想到她独自一人在那个危机四伏的皇宫里,想到西凉和羽林营对她的穷追不舍,想到可能随时会夺走她性命的凉血症,狄怀溪自责不已,又忧心忡忡。
“首领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最多三日。”
见他没有执意要去羌胡的意思,狄箴也算松了口气:“走吧,跟我回云宫,你也该歇歇了!”
被狄箴硬推回云宫的怀溪,闷闷不乐地独自去了“留阁”。
“留阁”是瑭关部落的宗祠,这里供奉着瑭关世代的首领和夫人,至如今,瑭关已历经四十八代,狄戎也是千年来的第一位女首领。
十七年前,正值豆蔻的狄戎因向往自由,坚持要独自往南去中原第一大国天梁见识见识。
那时,天梁刚从一场巨大的动乱中安稳下来,新皇即位不过两年,四周仍异动频繁。
而瑭关作为天梁的北部屏障,自然无法独善其身。
这一切,本与非瑭关嫡系王族的狄戎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狄戎天生机敏聪慧,武艺高强,读书又多,十岁便做了当时首领狄逻的入幕之臣。
得知狄戎要离开瑭关,狄逻当然是不同意的。
那时,他刚刚成婚,还未有继承人,而瑭关又面临着北蛮羌胡的威胁。
他怕若有一日自己出了事,偌大的瑭关无人领事。
但他拦不住狄戎,只有将传世星宿环交于她。
一旦戴上了这星宿环,便是瑭关的少领。
此后,无论狄戎在哪里,只要瑭关有难,她只能万死不辞。
果真,后来发生的事,证明狄逻是有先见之明的。
就在狄戎离开瑭关后不到两年,羌胡大举进攻瑭关,屠了七个部落,并潜入云宫杀了狄逻夫妇,劫走了刚刚两个月大的小少主狄怀溪。
当狄戎接到这个消息时,她正在闺中逗着自己仅仅出生一个月的女儿。
那一瞬间,天地在她眼中一片灰暗。
她终究还是回了瑭关,背着抛夫弃女的骂名和或许会持续一辈子的自责,千里迢迢从南潼绝尘归来。
怀着对羌胡的愤恨和对命运的不甘,她亲自率领瑭关八千金甲骑一路杀进北蛮,砍下羌胡十一位首领的头颅并抢回少主怀溪。
经此一战,羌胡人对这位女首领可谓闻风丧胆,不敢再犯瑭关一寸土地。
可是,年幼的少主,孱弱的瑭关,一切的一切都将狄戎牢牢锁在这里。
此后多年也未曾再踏上过南潼的土地,未见过女儿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