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宝藏
店内笑谈声不断。
这边的餐桌上,寂静了可能有半个世纪这么长。
司谣才终于反应过来:“对对对不起。”
面前,简言辞笑意流转:“为什么觉得我和她结婚了?”
司谣已经瞬间低下了脑袋,筷子戳进米饭,恨不能把整张脸埋进碗里,装消失。
“更何况,”简言辞像是不理解,询问,“结了婚还怎么追人?”
“……”
“小同学,你觉得我是这样的人吗?”
他含着笑,语调慢慢地,“怎么把我想得那么坏。”
司谣羞愧难当。
“……对,对不起。”
她又小小道歉了遍。
简言辞:“你不用担心这个。
目前为止,我还没有重婚的想法。”
司谣埋无可埋,破罐破摔把脸抬起来:“我都,都道过歉了。”
说完,后知后觉懵了下。
他刚才说——
还没有,重婚的,想法。
他还想结,结结……
司谣还在倒带回想,简言辞已经拆开筷子,夹了一块鱼肉到碟子里。
漫不经心剔完了刺,又搁进她碗里。
“是我不对,没有提前告诉你。”
司谣一顿。
“我的父母离婚了,今年的事。”
简言辞敛着笑意,平淡得像是在叙述别人的事,“江淑刚才过来是聊一下结婚的事,他们再过几个月会办婚礼。”
好半晌。
司谣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好小声“哦”了句。
简言辞看她:“介意吗?”
“什么?”
“我家里的事。”
司谣和他对视了两秒,摇摇头。
“这,这也没什么。”
她轻轻戳了下碗里的鱼肉,诚恳措着辞,“我身边也有很多同学……他们爸妈离婚了。
不过以后也不是见不到,应该还会是家人。”
简言辞“嗯”了一声。
模样散淡。
“反反正……你不要太难过。”
司谣说完,迅速转移话题,“我看这个虾好像很,很好吃。”
瞅了他一眼,她决定礼尚往来。
伸手夹起一个小虾球,司谣装着面色镇定,就要放进他碗里。
恰好简言辞抬了抬眼。
司谣下意识顿了一下。
同一时间,手腕就被握住了。
她懵:“……啊?”
面前,简言辞静默看了她须臾,随后眼梢略略弯起了点儿。
刚才那点说不出的冷淡也散了。
下一刻。
他握着她的手腕,又顺着力道带了一带。
而后低了头,就着动作,咬掉了她筷子夹的虾球。
司谣就这么眼睁睁地,看他慢条斯理吃了下去。
还对她笑得像个,勾引人心的鬼魅——
“是挺好吃的。”
“……”
一小时后,简言辞送她进了航站楼。
办完行李的托运,司谣抓着背包的带子,在排队。
进安检前,又回过头跟他挥了挥手。
简言辞就站在那里,随手拎着件大衣外套,模样闲淡。
旁边人来人往,回头看他的人有不少。
但看起来,他还是有种莫名的……孤单。
司谣坐上飞机,想起以前听说的那些。
——“简言辞他家里特别好。”
——“他爸好像做过外交官,他妈是开公司的。”
——“能教出简神这样的,他爸妈肯定也是神人啊。”
但是简言辞他家……离婚了。
司谣突然冒出了个念头。
那,他过年会去哪里?
下了飞机,司谣边走边等手机开机,埋着头,第一时间给简言辞发了条消息。
yaoyao:【学长,我到啦】
不多时,对方也回复了过来。
狐狸精:【好】
狐狸精:【有人来接你吗?
】
yaoyao:【我叔叔来接我回家】
狐狸精:【嗯,回去路上小心】
司谣盯住屏幕,直到走出了一段距离,思索了会儿,又敲过去一句。
yaoyao:【学长,假期快乐】
刚拎着行李箱出去,司谣接到了齐文徐的电话。
她一边通着话,边在出口找见了他。
一碰面,司谣乖乖叫了声齐叔叔。
齐文徐连忙接过她的箱子:“哎哎给叔叔吧,过来累不累?”
“不累。”
司谣说,“我在飞机上睡过了。”
“那就好,那就好。”
两人出了航站楼,坐大巴车回市里。
“你妈妈在家做饭呢,”旁边,齐文徐笑问,“谣谣,水果吃不吃?
等等我们回家,在楼下顺便买点水果回去……”
司谣点点头,说了句好。
大巴车上,四周的聊天声窸窸窣窣。
司谣也和齐文徐聊了会儿,又戳开微信,发了条定位的朋友圈。
回到槐城。
不用上课的日子,司谣每天睡到了自然醒,几乎闲在了家里。
一开始,她想去齐文徐的小卖部帮忙。
但自从搬了新家,去那要坐将近一个小时的公交,这个提议就被齐文徐给按下了。
实在没有事做,司谣只好每天拿了身份证,去楼下的网吧直播打游戏。
年关将近,她又跟着司桂珍出去买了几次年货。
无所事事了一周。
某天司谣起床,发现许久不用的企鹅忽然收到了一堆消息。
她纳闷点开。
高中班级群里,消息已经刷了满屏。
这个群,在大家刚毕业那年还很热闹,后来上了大学,聊天就逐渐少了。
等司谣复读了一年回来,群里几乎没有人再说过话。
此时,不知道是谁起的头,群里居然在活跃讨论着同学聚会的事。
任嘉凯:【我年初二以后都有时间】
陈静静:【举个手,谁还在槐城呀?
】
许莘:【要不就定初三那天吧】
……
司谣翻完聊天记录,想了想,也回了条。
司谣:【你们在哪里?
】
程皓:【女侠!你居然活着!】
“……”
群里还在聊,司谣被司桂珍叫了一声,要她一起去超市买东西。
她抓了外套出去,一路上埋头看消息。
“谣谣,”超市里,司桂珍往篮子里放了一袋干果,嗔怪,“看什么呢,连走路都拿着手机。”
司谣抬起脑袋,解释说:“就是……我们高中同学要聚会,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去。”
司桂珍笑说:“这样也好,多出去见见同学,别总待家里。
你们商量好时间了没有?”
“还没有,”司谣收了手机,“他们还在讨论。”
“我们明天去外婆那里,初二就回来了,”司桂珍说,“到时候看看能不能赶得上。”
司谣点点头,“嗯”了句。
临近过年的超市,人满为患。
听到那边有人在叫卖什么,一群人挤着,司桂珍也凑热闹,赶过去了。
司谣在人群外,一边推着购物篮等,一边又摸出手机看。
突然一顿。
简言辞给她发了消息。
狐狸精:【今天还去网吧?
】
司谣压了压嘴角,举手拍了张超市的照片,发过去。
yaoyao:【没有,我和妈妈出来了,在超市买东西】
yaoyao:【学长,小年快乐】
这几天,她时不时会和简言辞聊个天。
他好像还没放假,每天都要工作。
有几次司谣想问他今年在哪过年,最后又删掉了话。
……还是算了。
正聊着,前方的人群蓦然发出一阵骚动。
“哎哎哎!”
“唉哟唉哟怎么晕倒了——”
“小伙子赶紧扶一把……”
下意识抬起脑袋,只一眼,司谣就看见了被人扶出来的司桂珍。
一瞬间。
她猝然睁大了眼睛。
齐文徐赶到医院的时候,科室外,司谣正紧张坐在外边等。
大冬天,他被吓出满头冷汗:“怎么样了?”
“……齐叔叔,”司谣也满脸的苍白,迟钝了好一会儿,才讷讷回,“妈妈醒了,还,还在做检查。”
送到医院的中途,司桂珍就醒了。
但是看起来状态不好,医生说要做一个全套的复诊。
这时正在拍片。
两人在外边等着,一言不发。
本来这两年,司桂珍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当年她在早期就被检查出来,但医生也说过很可能会复发,只是概率会随着时间变得越来越低。
只要平时多注意,就和正常人的区别不大。
但不是没有复发的可能。
司谣无措低下头,点开了手机。
瞅见屏幕上的消息,愣了愣。
yaoyao:【我】
刚才在超市的时候太急,她给简言辞的消息发了一半。
刚想解释一下。
恰巧的,简言辞的电话打了进来。
司谣接起,茫茫然叫了声“学长”。
那边,简言辞闻言一顿:“你在哪里?”
“我,我在医院……”司谣看了看旁边的齐文徐,小声回,“有点事。”
简言辞:“怎么了?”
犹豫了好几秒。
“我妈妈她……出了点事。”
司谣不知道怎么解释,忽然注意到旁边齐文徐站了起来,也跟着看过去,“学长我,我先挂了。”
司桂珍结束了拍片。
还要做几项其他的检查。
司谣和齐文徐都忐忑陪着。
很久没遇到这样的情况,司桂珍心里也慌,配合着做完了复诊。
两小时后。
诊室里,医生沉默着扫完了检查的结果。
“医生……怎么样了?”
片刻。
医生松开鼠标,转过来。
“我之前说过了,平时太累会刺激和诱导病情的复发……”医生语气缓和,“所以还是要自己注意着点,保持一个好的生活习惯,不要觉得就没事了。”
司谣磕绊问:“那,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让你们多注意着点。”
医生说,“这个检查结果,确认是没什么问题。
这次她就是太累了,体质不好就好好养着,往人堆里去挤什么。”
司桂珍和齐文徐面面相觑。
反应了会儿,总算松了口气,
“哎唷,这个年过的……”
虚惊一场。
医生又叮嘱了一番。
司谣帮着接过了那几份检查结果,三人这才从医院出来。
被突如其来的事一牵绊,等终于回到家,时间已经过了中午。
司谣不肯司桂珍下厨,自己在厨房折腾了半天。
最后是拿了冰箱里的食材,东拼西凑出一点,勉勉强强端出三盘能吃的炒饭。
吃完,回到房间。
她给手机充上电,开机,才看到三个小时前的消息。
狐狸精:【出什么事了?
】
司谣趴在床上打字。
yaoyao:【刚才手机没有电了】
yaoyao:【现在已经没事啦】
可能是在忙工作,简言辞没有回复。
精神紧绷了好几个小时,司谣一整团趴着放松下来,有点累。
就这么,打了个盹。
是被手机来电的声音吵醒的。
她半梦半醒,瞅了一眼,接起来,迷迷糊糊开口:“……学长。”
简言辞那里的背景音很嘈杂,说话的声音听不太清楚。
“现在还在医院?”
司谣“唔”了句,接着清醒了点:“不是,我们回来了。”
“在家吗?”
“嗯。”
简言辞:“要不要见我一面?”
司谣揉眼睛的动作缓慢停住:“……啊?”
“——司谣,”这人的声音勾了点儿懒,在那边响起,“我到机场了。”
黄昏时分。
司桂珍刚想出门买个菜,眼看着司谣卧室的门被啪地一下推开了。
少女在门口僵硬杵了会儿,低头瞅了眼自己的睡衣,又揉了揉头发。
而后,抓着手机一溜烟窜进了卫生间。
司桂珍笑问:“干什么这是?
一惊一乍的……”
司谣:“洗,洗头。”
简言辞居居居然——来了槐城。
把家里的地址发给他后,司谣以无比迅速的动作,完成了洗澡洗头吹头一系列操作。
半小时后,简言辞发来了一个定位。
是附近的一家奶茶店。
店里开着暖气,位置不多,此时几乎都坐满了闲聊的人。
靠窗的座位,男人套着浅灰色的毛衣,桌上点了杯奶茶。
就这么,没半点预兆地出现在了这里。
“学长。”
司谣挪过去坐下。
简言辞看了会儿她,略略弯了唇,把奶茶推过去:“给你点的。”
她说了句谢谢,又开口问:“你怎么来,来了?”
简言辞:“不太放心,就过来一趟。”
司谣抱着奶茶,还是有点愣:“那,那你的工作怎么办?”
“今天请了假。”
简言辞替她拆了吸管,递过去,“只是过来确认一下你,晚点就走了。”
她懵:“确认什么?”
“想确认一下,某个小同学是不是走丢了。”
简言辞笑,“不然怎么都不理人?”
“……对对不起。”
“我手,手机没电了。
而且我又不是……没成年,还会走丢。”
司谣解释了句,感觉心跳撞得厉害,转移话题,“机票这么贵,你过来有点浪费钱。”
谁知简言辞听完,耐心问:“成年了吗?”
“啊?”
“那怎么还和以前一样,”他含着点笑,不紧不慢地接,“那么没良心。”
“……”
司谣忿忿。
这人,含血喷人。
她以前!哪里!没良心!
顿了须臾。
简言辞又问:“你妈妈怎么样了?”
司谣咬着奶茶的吸管,无端的,有点紧张。
“妈妈没事……”酝酿好一会儿,她才说,“本来我们以为,她有可能复发了。”
简言辞看她:“是什么病?”
“就是,”司谣小声,“她以前被检查出来有……胃癌,但是现在快好了,所以没事。”
“什么时候的事?”
司谣:“我高中的时候。”
简言辞思忖了片刻,又问:“高三?”
“嗯。”
“司谣。”
忽然,她被慢慢地叫了一声。
司谣抬头,对上了简言辞的视线。
他看着她问:“你要我做什么吗?”
眼前,他的一双桃花眼被映得澄澈,五官轮廓也被光打亮。
此时眼神显得格外的,专注又勾人。
一瞬间,司谣有什么话就要脱口而出。
酝酿了好半晌——
还是,只是咽了回去。
司谣挪开目光:“不不用。”
她磕磕巴巴,“我已经没,没事了。”
“是吗。”
司谣“唔”了句,又瞅了眼他。
对上目光,迅速再次挪开。
“……你,”她忽然憋出一句,“你别这样看我了。”
简言辞弯了眼:“怎么了?”
司谣振振有词:“我我觉得,我现在有点像……小狗。”
“……”
简言辞好笑:“为什么是小狗?”
“因为——”她想也不想地回,“我感觉,你想摸我的头。”
“……”
一杯奶茶喝得差不多,司谣见店里的人越挤越多,就不打算赖着了。
两人出了奶茶店,沿着这条街走了一段路。
天色黑得很快。
快过年的晚上,街边的店在这会儿就陆陆续续开始打烊。
司谣接到了司桂珍打来的电话,说是可以回家吃饭了。
她扭头问:“学长,你是几点的飞机?”
“七点。”
那还有一个多小时。
他好像快要走了。
司谣埋头默默理了下围巾。
想说那可以先打个车去机场,不知道为什么,不是很想说。
“当初,”蓦然,旁边简言辞出了声,不经心问,“是因为妈妈生了病,所以才不想理人?”
不是。
好一会儿,司谣含糊“嗯”了句,硬着头皮解释:“反反正,是因为心情不好。”
“这样。”
走出两步,司谣不由偷偷瞄了眼他。
一看,就浑身一凛。
简言辞在笑。
模样就跟,大半夜勾魂的狐狸精一样。
司谣咽了下口水:“……你,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想通了一些事。”
简言辞又问:“不是因为我对你说了那些话?”
司谣困惑:“什么话?”
没等来回答,反而又被悠悠叫了声:“司谣。”
“啊?”
“之前不是说,是被盗号才删掉我的吗?”
“……”
司谣一脸羞愤的通红,不承认:“我,我我都忘了。”
简言辞笑:“那复读呢?”
司谣一顿:“复读就是因为……想考得更好一点。”
“我给你的笔记本,都看了吗?”
“嗯。”
她点点头,“挺有用的。”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街口。
简言辞打了一辆出租车。
见他上了车,司谣犹豫了下,还是开口:“学长,先提前跟你说一声……新年快乐。”
简言辞抬了抬眼,隔了片刻,才弯唇说了声“好”。
“回去吧。”
简言辞走后,翌日,司谣就开始忙了起来。
她跟着司桂珍坐高铁去了外婆那边。
司桂珍的老家在那,于是从小年开始,司谣就一直在走亲戚。
和简言辞的聊天也少了许多。
……不知道他在哪里过年。
司谣坐在饭桌上,抽空瞅了眼手机。
一时间,出神想到了那天,简言辞坐在奶茶店看她那个场景。
司谣低头咬着筷子,有点挫败。
本来是个好机会。
她就应该一口气把话问出来。
可最后,还、是、没、有。
年三十的晚上,司谣被亲戚的几个小孩拉着放烟花,只来得及发消息对简言辞说了句“新年快乐”。
直到过完年,回到槐城。
初三这天,司桂珍起了个大早,在家里整理东西,做扫除。
司谣和齐文徐也帮忙忙活了一上午。
中午吃饭的时候,手机又被企鹅的消息刷了屏。
余童:【大家,今晚银k,在槐城的人都记得来!】
程皓:【过了个年减肥计划失败,帅翻全场的计划泡汤了】
陈静静:【…】
陈静静:【程耗子,你不会觉得你以前是瘦子吧】
……
同学聚会定在了今晚。
就在四中附近的ktv。
司谣看着群里不断冒泡的高中同学,回忆了下,有几个已经记不清样子了。
于是她回到卧室,翻出书桌底下的箱子。
打开。
箱子很久没开,里面的东西还是当年搬家时候摆放的样子。
都是在四中的时候留下来的。
同学录,别人送的书签,以及一些小东西。
司谣伸手拿出毕业照,看了会儿。
记起来了。
刚想盖回去,鬼使神差地,又从箱底抽出了一沓什么东西。
是很久以前撕下来的草稿纸。
纸已经翻了黄,卷了边。
上面的字迹却一如初见的漂亮,笔锋翩跹。
看了会儿,司谣又拿出那几本笔记本,翻开看了看。
她蹲在箱子前。
突然就想起了,复读的那个时候。
当时的每一天,都是压力。
每次她情绪紧绷到了极点的时候,都会偷跑到学校厕所里哭一顿。
那时候,就会想起最后一次在学校见到简言辞的那一幕。
她也是在厕所,站在窗户边上。
就这么看着男生变成了一个背影,一点点地,走出了她的视线。
十六岁的她没能说出口。
——我已经在努力了,你可不可以等等我。
——能不能不要那么快就喜欢上别人。
不要和别的女生谈恋爱。
那些无能为力的心事,无名无分的难过。
最后变成四个字,被司谣刻在了桌上。
——延、清、大、学。
司谣蹲得有点腿麻,稍稍站起来了下。
怀里的笔记本不小心掉在了地上。
她伸手想捡。
倏然,一个停顿。
盯着眼前散开的笔记本,司谣整个人屏住了呼吸。
良久,才缓慢地捡起来。
面前。
笔记本最后的空白一页。
依旧是笔锋翩跹的熟悉字迹,一笔一划,写着一行:
——我在延清大学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