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纹本就有点怨恨太妃给韩姨娘做新衣服抬举她,正气不顺,一听这个更是炸了,早饭也不吃,也不跟侯府的人告辞,轻车简行一溜烟奔回来了。
太妃问了老侯夫人和侯府一众人可都安好,林纹耐着性子一一答了,就开始找事了。
她假装这才看到站在角落的瑶光,笑道:“哎哟,韩姨娘也在啊。我原想着回来服侍姑姑呢,不想我今儿竟来晚了,姑姑都已经吃过早饭了,想是韩姨娘服侍的?”
太妃哪能看不破林纹那点小心思,也不为难她,只盼望她吃了苦头就学乖了。因此前天一早林纹去镇南侯府,太妃还给侯府上下准备了礼物让她一并带去。
林纹是王妃,回了镇南侯府即便上面有老侯夫人、镇南侯夫人,她也是头一份,老侯夫人哪会指望她来请安?这下她终于可以踏踏实实睡几个懒觉了。不料今天一早,她正洗漱时,赖嬷嬷差人从王府来报信,韩姨娘那贱婢趁着她不在家时还越发嚣张起来了!跑去给太妃请安,还画了幅画送给太妃,把太妃哄得高兴。
太妃不接她的话,笑道:“你还没吃么?”叫玉版吩咐人拿些林纹平日爱吃的东西来。
林纹上了炕,先挨着太妃撒了会儿娇,就指着墙上的画问:“这画倒是第一次见。是韩姨娘画的?”
镇远侯府在长安坊,和端王府就隔着两条街,林纹素日也常常回去的。这次也是打着回去看望老侯夫人的旗号回侯府暂住。
林纹出嫁前家中都把她当凤凰般捧着,出嫁后,太妃也一向对她优容有加,一则太妃不是那种喜欢磋磨儿媳妇的刻薄婆婆,二则怜惜她新婚时端王就领命出征了,从不曾像别的人家的婆婆那样让她每天来服侍。太妃这次回府后,立意要教训教训林纹,从前免了她晨昏定省,这时也不提免了的事儿了,林纹就得每天早起给婆婆请安,服侍她梳洗早饭。
这么过了几天,林纹叫苦不迭,就想了个小花招,先派人到侯府问候老侯夫人,等老侯夫人派人回话后再跟太妃说想念祖母,想回家住几天。
太妃也笑道:“你这小活狲,还不快些进来?”
婆媳两人隔着门说笑,玉版打起帘子,一群丫鬟拥着一个满头珠翠的艳妆贵妇走进来。
太妃误以为瑶光是害怕,拍了拍她的手柔声道:“有我呢。”
瑶光轻声说了声“是”,恭顺地站起来退到一边,理了理衣裙,肃容正色站好。
瑶光被一句“侧妃”雷得通体酸麻,还不敢露出异样的神色,赶紧垂下脑袋,拼命调集脸上的神经想做出符合大boss心意的反应。可是——她该露出什么表情呢?感激?害羞?诚惶诚恐?按照她的理解,侧妃可不是普通妾室,是要上皇家玉牒宗谱的,死了也得葬在皇家墓地,享受皇室祭祀香火。也就是说,当了侧妃这辈子就彻底完蛋了,基本就是无期徒刑了。
这时,廊下突然有人高声禀道:“王妃来了!”
只听一阵环佩叮当,廊外站的丫鬟们不停说“王妃安好”,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在门外笑道:“听说姑姑这里正分好东西,我就赶来了!”
这贵妇只看脸的话大约十七八岁年纪,但她穿戴太过华丽隆重,又浓妆艳抹,就看起来有二十出头的样子。她头上梳着高高的宫髻,髻上戴着八宝攒珠金丝髻网,又插了一支赤金五凤珠钗,脖子上挂了一串各色宝石和珍珠串的璎珞,身上穿着绣金百蝶穿花大红衣裳,配一条翡翠绿洒花裙子,系了朱红色的宫绦,还挂着一只玫瑰色的玉佩,两臂上披了条五色斑斓的彩蝶牡丹丝绒披帛,看起来料子就和炕上摆着的绡花缎是同类的。
太妃问道:“你不是要去侯府住几日吗?怎么前早上才去,今儿一早就赶回来了?”
这就是端王妃林纹了。一个活动的珠光宝气。
瑶光看了她一眼就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装木头人。
瑶光当然不想和王妃碰头,但她一来正好解了围。
太妃脸上喜色一收,凛然地轻哼一声,大boss的王霸之气尽露,吓得瑶光一激灵。
瑶光微屈膝,行了个礼,“是婢妾画的。”
林纹看了看画,又打量打量瑶光,“从来没听说过韩姨娘善丹青,可我看这画,非学画多年的人是画不出的,莫非……是韩姨娘故意藏着掖着?怎么从前不给我们画呢?”
瑶光抬起眼睛,不卑不亢看着林纹,微笑一下,才回答:“我昏迷的那些日子,梦见一位神仙,递给我一支画笔,醒来后就会画画了。”
林纹听了,两道修得细细的眉高高挑起来,冷笑道:“这真是奇了!从前韩姨娘到了教坊司不足月余就能做采薇舞,别的舞姬都至少要练个三五年才成的,当时太乐府娘子们问来,韩姨娘说梦中仙人赠你一双舞鞋,从此后无师自通。哈,这位神仙跟姨娘真是有缘啊!”
瑶光还是微笑着:“王妃说的正是呢。梦中的仙人这次赠我画笔之前,还特意收回了那双舞鞋。我醒来后,可不就无法跳舞了么?”
屋子里的人一听这话,表情各异。玉版、紫翎等年轻丫鬟是一直把韩姨娘当成“传说中的大佬”看待的,早就听说过“梦中仙人赠舞鞋”这个说法,后来韩姨娘中了炭毒水米不进昏迷了十日又没事人一样醒过来了,就有人说她果然是有神仙保佑的,现在传说又复制了,大家都从听说传说的路人变成了新的传说的见证人,心情那个激动啊,有几个小丫鬟脸都红了,双眼发亮悄悄看着瑶光。
太妃和李嬷嬷对“梦中仙人”之说是多半不信的,但她们都坚信韩瑶光不是凡品。
尤其是太妃。
她从前也有段时间很是厌烦韩瑶光,觉得她是个有心计手段又会作天作地的,但见过韩尚书那封“遗书”后,她对韩瑶光的厌恶之情就减了几分,甚至有些欣赏。
待到听说韩瑶光烧炭自杀,太妃对她的厌恶就大半变成惋惜,还有些愧疚。念起与她父亲韩湲当年同窗之情,他只剩这么一个女儿在世上,要在她手上讨生活,她却一直也没照拂她,竟弄得人被逼自杀了!于是李嬷嬷传了消息后她在宫中待不下了,立即赶回王府。
得知瑶光被救回来之后人变得疯疯傻傻的,前尘往事忘了大半,吃饭穿衣都不会了,连院子里的下人们也趁机欺负她,心中仅剩的那点厌恶也烟消云散,又变成怜惜,今天见瑶光进退有度,气度大方,对她又多了几分喜欢。
至于韩瑶光还会不会跳舞,又怎么突然会画画了,太妃才不在意呢。她再会画画,难道能去画院考画师么?只要她老老实实在斓曦苑里呆着,她必要保她后半生衣食无缺平平安安的。
反而是林纹有些可恶。
早饭都没吃就从侯府赶回来来挑事,你说她图什么呢?早饭都没吃,那想必也没正经跟老侯夫人、镇南侯夫人拜别。这说起来,像什么话呢?虽说是自己家长辈,可要是她嫁的不是端王,敢这样对待自己家中长辈?不是叫人笑端王府没规矩、端王太妃不会教导媳妇么?
李嬷嬷见林纹每开口一次太妃的脸色就沉了几分,这时脸上更是一点笑意都没了,赶紧插话道:“王妃回来得巧了,太妃正是有好东西要赏呢。”说着让玉版把几匹绡花缎都打开给林纹看。
太妃不欲在人前给林纹没脸,便收了怒气,也笑道:“昨日宫里又打发人送来了几匹。前儿你不是说喜欢这绡花缎么?这些鲜亮颜色我穿不成,都给你们。”说着拈起林纹身上的披帛看:“这个做了披帛也好看,你手脚倒快得很,才给了你,就做成衣服了?还做了什么?”
林纹跟太妃说了些衣服首饰的闲话,小丫鬟们捧着几个食盒进来:“小厨房送了王妃的饭来。”
玉版紫翎就移开绸缎,在炕上摆了两个海棠式的红漆小矮桌,摆了饭。
秋悦给林纹卸了手镯珠串,正要服侍她用饭,林纹把她推开,“不用你!”指着瑶光道:“韩姨娘,来伺候吧。”
太妃、李嬷嬷和一屋子丫鬟皆变色。
太妃本来就因为林纹突然跑回来对侯府失了礼数不喜,见她一再挑衅,心里的火压了几压终是压不住了,再看林纹艳妆华服,气势喧天,一边的瑶光却不施脂粉,天然风流,打眼一瞧比林纹还小了几岁的样子,两相对比,一边咄咄逼人,一边温顺守拙,对林纹没事找事更加不喜了。
瑶光听到林纹叫她,仿佛感受不到其他人的神色,仍旧不卑不亢的,走到炕前福了福身,拿起筷子,“婢妾前阵子病得厉害,醒来后诸般礼仪都不记得了,正重新学着呢,若有粗陋失礼的地方,还请王妃别怪我粗苯。”
太妃不悦地对瑶光道:“你手还打颤,怎么做这个?”叫玉版带她去书房,给她些花样子看看,“总不好一点女红也不会做了。玉版的针线是极好的,让她先教教你,等闲了,我再请宫中刘大娘派几个绣娘来教。”
于是瑶光放下筷子,温顺地向太妃行了个礼,跟着玉版走了。
太妃看了林纹一眼,见她犹自横眉怒目瞪着瑶光背影,感到隐隐头疼。
李嬷嬷轻声叫屋子里其他丫鬟都下去,只留了秋悦服侍林纹用饭。
太妃等林纹吃了小半碗粥,才无奈地说:“你这又是做什么?你回王府,可曾和老侯夫人、你大伯母、二伯母拜别?我上次跟你讲的话,你全忘了?”
没想到林纹“啪”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掷,倒把太妃吓了一跳。
她用帕子捂着脸哭道:“姑姑也太偏心了些!怎么能给那贱婢如此做脸?赏了她瑞福楼的几身衣服便罢了,怎么还把她的画挂起来?还又给她首饰,又把宫中御赐衣料给她?”她扯着自己身上的披帛气道:“让人看到我和这贱婢穿一样的料子,我可还有什么脸呢?”
几句话把太妃气得几乎昏倒,颤手指着她道:“你、你……你这孽障!”
李嬷嬷和秋悦见太妃脸都灰白了,慌得魂飞天外,一个赶紧给太妃揉搓胸口后背缓气,一个取了疏散通风的药油抹在太妃鼻尖和太阳穴上。太妃自从生了端王后就有心悸之症,别说受气了,大点的响动都听不得。
折腾了好一会儿,太妃脸色才缓和过来,李嬷嬷秋悦吓得要死,林纹却还不知道其中凶险,犹自按着帕子给自己擦泪,委委屈屈哭道:“姑姑也不想想,若她穿了和我一样料子的衣裳,谁能分得清谁是王妃谁是妾室呢?”
太妃嘴唇发抖,连喘了几口气,叫秋悦:“去把你主子送回她院子里。没我传她,不叫她来我院子。”
秋悦筛糠似的跪在炕前给太妃连叩了两个头,拉起林纹要走,林纹还不愿意呢,使劲在她手臂上打了两下,打得她龇着牙忍痛,满脸羞愧,却一声不敢出。李嬷嬷在一旁看得直皱眉。
林纹又哭闹几声才被秋悦生拉死扯拽走了。
李嬷嬷在太妃身后放个迎枕,让她半躺着,又给她揉搓胸背,叫丫鬟们把小桌和饭菜收了,燃上安息香。
太妃躺了一会儿,苦笑道:“竟然如此悍妒!”
李嬷嬷叹道:“不是悍妒,是糊涂。”
这些绸缎先前的一批是太后给太妃,之后的这些是皇帝送来给太妃的,既然是太妃的东西,那么她想给谁,自然她说了算,哪有分给了别人一些儿媳妇就要怨怒的?还摔筷子?
这是其一。
其二,皇室王妃衣饰有形制,太妃给瑶光的衣料饰物并无任何违制逾越之处,就算这些衣料难得些,皇宫中先用上了,想来过不了多久,京城中的贵妇人们自然也会用得上,不过是晚些时候罢了。恐怕在上贡绸缎的江南,寻常富户的夫人小姐还比宫中用得早呢。
太妃眼里含泪,拉着李嬷嬷的手说:“怪我没听你的。你早说过,纹儿教养上有些缺失,我却想着,她自小在西北长大,才到了京城几年,和京城闺秀们比起来自然是有些粗糙的,但胜在直爽,不是那种扭扭捏捏装斯文柔弱的,谁知道……唉,不是爽利,是憨鲁。可怜我的六郎……”
李嬷嬷劝慰太妃几句,道:“这怎么能怨您呢?咱们私下说话,太后也是相中了她。王妃年纪还小,您今后多教导她,总能拧过来这性子。她身边那几个爱说嘴挑唆的,倒是得想个不伤她面子的法子给撵得远远的才好。眼下,不如叫老侯夫人或是范老爷来叙叙话,有他们说一说王妃,只怕她还肯听些。”
太妃只苦笑着摇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也罢,先送她回侯府,再找个机会请老侯夫人他们过王府说说话吧。去仔细打听,她身边是哪个刁奴一直这么挑唆她!”
太妃许诺“若你生下一男半女,就进你侧妃之位”后,目光炯炯地等待着瑶光表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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