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川流不息,人声鼎沸。
老骡驮着二人缓缓前行,硬蹄踏在大街的青石板上,极有韵律地哒哒作响。
谈玄忽然挥动手中的蕉叶,指着右前方的一座酒楼。
“魏兄,仔细看看那座酒肆,能瞧出什么古怪么?”
魏灵光顺着马鞭所指的方向看去。
那是一座三层高的酒楼,挂着红彤彤的灯笼,挑着大大的酒幌。
穿一身蓝布短打的小二,肩搭软巾,立于门口,迎送酒客。
门庭若市,人来人往,生意极好,热闹非凡。
二楼、三楼窗户几乎全部打开,有喧嚣笑闹之声传出。多有酒客临窗而坐,推杯换盏,大饮大嚼。
魏灵光仔仔细细观察半晌,硬没能瞧出什么古怪。
用余光瞥一眼谈玄的脸色,尴尬抓脸,若无其事地打了一个哈哈。
谈玄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评价小和尚的眼力,以一种谈花论月的写意,指点道:“二楼与三楼之上,多有酒客临窗而坐。仔细数来,两楼共三十六个窗户,窗边坐有七十一个人。”
“虽然一眼扫去,仿佛都在饮酒啖肉,但若仔细观测便能发现,每隔一段时间便有一人转头从窗户眺望街道,而这一人混杂在七十一人之中极难察觉。”
“观测时间从三息到一刻钟不等,就好似无意间眺望窗外风景,观测完毕便收回目光继续饮酒作乐,同时又有另一人无缝衔接地转头眺望。”
然后回身一指身后平坦大道:“你在看这酒楼所处的方位,正对城门,且尽是平房,无楼阁阻断视野。但凡有人入城,这群酒客皆能看得一清二楚。”
“我猜,他们在观察所有入城之人的形貌。”
魏灵光微微一怔,先是为谈玄惊人的观察力感到吃惊,随后有些不解道:“这又有什么用处呢?”
谈玄笑道:“晓人形貌,自然能溯其身份。”
魏灵光道:“可是,这需要多么强大的记性与见识,才能从每一个陌生人的形貌上辨别出他的身份?”
谈玄反手拍了拍魏灵光的手臂,示意他别那样定定地瞧着酒楼,平白暴露自己。
“魏兄所言不错,有如此能力与底蕴的组织确实凤毛麟角,这便大大缩小我揣测其背景的范围……”
谈玄忽然收声,目光望向酒楼对面一处巷口,那里有五六名衣衫褴褛,须发纠结的乞丐,守着破碗,颤颤乞讨。
他慢吞吞地从袖中摸出一定金子,扬手向乞丐窝里掷去。哐啷一声,金子将破碗砸出一个缺口,滚落在地上。
乞丐们瞪圆了眼睛,瞧着地上金灿灿的玩意儿,仿佛不认得这是什么。
忽然其中一人哇啦一声大叫,如捕食的猛虎向金子扑去。惊得众乞回神,互相撕扯滚打,不要命地你争我夺起来。
魏灵光直勾勾的瞧着在乞丐肮脏的手中来回蹦跳的金子,仿佛那是自己被谈玄抛去的眼珠。
结巴道:“谈、谈兄,你要施舍,也不必拿出这么多钱吧?你、你真是太大方了。”
回头一瞧,却见谈玄也那般直勾勾地瞧着那定金子,仿佛那是被他忍痛抛弃的骨肉。
默观片刻,谈玄用蕉叶掩住双眼,收回目光,轻轻一叹:“魏兄见笑了。”
“若玄还是璇玑云阁崇光公子,这点钱财不值一提。”
“然而自从玄被逐出师门,沦为一介江湖散人,凡是亲力亲为,自力更生……那定金子,已是玄写字、卖笑积攒一年的全部家当了。”
魏灵光被谈玄穷困潦倒却依然一掷千金的豪迈所震惊,忽略了可疑的“卖笑”二字,愕然道:“那你为何还……”
谈玄道:“不如此,不足以试出破绽。”
魏灵光道:“什么破绽?”
谈玄让他仔细观察那群抢钱的乞丐。
此时,战况已至白热,这群饥不果腹、瘦骨嶙峋之人,竟在金钱诱惑下,迸发出无比巨大力量,一场群架打得比江湖人士还要惨烈几分。
谈玄指点魏灵光看向一名落在干架圈子边缘的乞丐,道:“你瞧,每一名乞丐都在竭尽全力争夺属于他们的战利品,偏偏有人不流于俗,比所有人都慢了一拍。”
魏灵光道:“或许是他病弱体虚,自知不敌他人……”
话说一半,忽然接不下,因为他看到其中有一名双足俱残的老乞,用牙去咬别人的脚踝,拿头去撞旁人的下盘。比之他来,那名手足健全的年轻乞丐,确实太过“清高”了。
谈玄道:“只有真正经历过饥寒穷困,才能明白钱财的可贵。”
“没有切身感悟的人,是何如表演,也无法做到浑然无暇的。”
谈玄见那年轻乞丐时刻留意酒楼上酒客们的动态,像是斥候在等候将军的指令,便丢出一定金子试探于他。
此人不但反应慢众乞一步,且在争夺的过程中显得漫不经心,似乎对金子不太看得入眼。
“做情报生意的组织,底蕴非凡,财力庞大……我猜测,那酒楼里的酒客与这年轻乞丐,多半是玲珑多宝斋的信客。”
“玲珑多宝斋?”魏灵光奇道,“那个号称‘只有你出不起钱,没有东西他卖不了’的大商号?”
“我听师长说,他们虽为江湖势力,但只有寥寥几名高手坐镇。行事均如商人做派,圆滑处世,以钱开道,竟渐渐坐大,与各大一流势力分庭抗礼。”
“这群家伙来这里做什么?这可是一场道器之争呀!凭借他们那些三脚猫的功夫,使出来都嫌丢人。就不怕被卷入争斗,一命呜呼?”
谈玄道:“逐利是商人的天性。越是危险的争斗,所能谋取的利益便越多。”
“如今,自认有几分实力的江湖势力全都汇集长泰城。”
“在具有致命魅力的道器面前,纵使亲朋世交也可能决裂成敌人。”
“可以说,在这座城池中,每一方势力皆是敌对,每一个人都是另一个人的敌人。长泰城已然化为一座滚烫油锅,纵使滴下一滴清水,都有可能令其炸裂。”
“旁人从这样的气氛中只能嗅到危险,而玲珑多宝斋却能嗅到金钱的气息。”
谈玄优雅挥动蕉叶,仿若手持麈尾名士。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对于敌手了解越多,越能制定针对性的计划。因而掌握消息的多寡,往往能决定一场争斗的胜负。”
“所以,只要玲珑多宝斋掌握了城中各方势力的情报,便会有雪花般的生意上门。他们只需安坐饮酒,借机坐地起价,便能赚得盆满钵满。”
听谈玄如此一说,魏灵光不禁恍然大悟,拉了拉对方的袖子,道:“我们要不要进去瞧瞧?”
他对城中存在多少势力,来了多少说书人故事中的英雄豪杰,好奇得心痒难耐,全然忘记自己身无分文,而玲珑多宝斋向来认钱不认人。
谈玄歪头道:“瞧什么?”
魏灵光道:“瞧瞧城中来了哪些势力呀?”
谈玄道:“不需要。”
魏灵光道:“为何?”
谈玄微微一笑,道:“因为,我只要走完这条长街,就能知道个七七八八。”
魏灵光一呆,道:“谈兄,你这模样,真是太神气了!”
“那我们快走吧!”激动地一拍骡背,老骡不满地打了个喷嚏,扇了魏灵光一尾巴。
那座被谈玄品足论头半晌的酒楼之中,一名临窗而坐的酒客,扬声唤道:“小二!”
小二托着长长的调子,回应:“稍等了您呢!”
一路小跑地来到酒客桌前,用肩上搭着软巾摸一把热出的汗珠,垂手弓腰:“客官,您有什么吩咐?”
酒客大声加了几道酒菜后,悄言道:“璇玑弃徒,崇光谈玄。须弥山,魏灵光。入城。”
听到“崇光谈玄”四字,小二眼皮跳了跳,压低声音:“谁负责跟踪他们?”
酒客道:“楼对面,伪装成乞丐的丁戊庚号。”
小二道:“他不行,我派甲字号的信客去。”
酒客摇头道:“赵档头,没用的,他已经知晓我们的行动了。”
他将谈玄与魏灵光的交谈一字不落地讲给小二。
“崇光公子见识广博,不可能不知多宝斋信客会读唇语。但他在与那小和尚交谈之时,丝毫没有避讳我等。所以,他的那些话其实是说给我们听的。”
小二眯起眼睛,细细回味谈玄所言,忽而激动地搓了搓手:“来看,我们将有一宗大生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