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下旬,进入三伏,连日光未出的晨间都不再凉爽。
二十一日的早,空气更是闷热的厉害,一堆乌云集聚在天边,犹如千军万马蓄势待发,过了辰时,好似有人藏在厚厚的乌云后头,端着水往下泼。
雨下的大,沿街的摊贩生意做不成,就连店铺里也因雨势奇大无人问津,便都钻进酒楼茶馆谈天说地去,把个掌柜的乐的合不拢嘴。
作为洛阳城最豪华的酒楼,摘星楼不论何时都是人满为患,换了说书先生后,更是每日座无虚席。实在因为这位姓陆的姑娘手里的话本独此一家,尤其她还捏着柒先生的新话本,千佛山上一场书友会钓足了书友的胃口,她本人却玩起了失踪。
每一个到酒楼的人进门第一句便是:“今儿柒先生说书吗?”
掌柜的总是和蔼可亲地回:“柒先生今儿没空。”
人又问:“她几时有空?”
掌柜的仍旧笑的一团和气,“不确定的!”
来问的人总是满面失望地离去,遇到脾气暴躁的骂骂咧咧摔东砸西,更甚者直接在酒楼包下雅间,就等着柒先生现身。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了二十一日,人们集聚了几日的失望、不满终于化作了愤怒,仗着人多势众,将大腹便便的掌柜围住,要嘛让柒先生登堂说书,要嘛就拆了摘星楼。
掌柜的像个皮球一样被推来推去,却仍旧堆着满脸和气的笑,不停地解释赔礼。
忽的,一只手拎起一个衣领子,丝毫不费劲儿地就摔了出去。那人还未来得及反应,被兜头的雨水浇了个透心凉,刚要爬起来,便被下一个扔出去的人砸了个满怀。
片刻功夫,摘星楼门口堆了个小小的人山,烦躁的人群终于安静下来,瞠目结舌地看着那个紫衣短打、面相阴柔的男子。
好一会儿,人群中才传来一声喝问:“你是谁?”
紫衣男子环着双手,半阖着眼,懒洋洋地说:“楼上在谈事,小声点。”
他的声音有气无力的,几乎被雨声掩盖了,但所有人都不禁浑身一个冷战,下意识地应声:“好的。”
男子转身上楼,入了二楼尽头的雅间。
雅间里,陆子柒一身鹅黄立领衣衫衬着整个人英姿飒爽,她将双手撑在桌上,手掌交叠撑着下巴,面色沉重地看着对面的人。
她的对面,一袭青衫的寒二公子脸色也是少见地凝重,不甘示弱地与她对视着。
“你说的这个情况很严重,我做不了主。”陆子柒道。
寒铁衣拉长了声音,“师父……”
陆子柒浑身一个激灵,“喊师祖也没用!”
“那咱们说点有用的。”见卖乖行不通,寒二公子端出天机阁主的架子,斜眼瞥着花雁回,“如果帮不了小白,本阁就不开心,本阁不开心了,天机阁的人也休想开心。”
花雁回刚挪到榻边准备坐下赏雨,闻言抬眼看着寒铁衣,双眉轻轻一蹙。如果他刚才没有听错,没有理解错的话,刚才某人在威胁他?
“你在拿小花威胁本盟主?”事实证明,花教主并没有多想,连陆盟主都嗅到了寒二公子话中的威胁意思。
二公子没带一点怕的,破罐子破摔地道:“反正老花生是天机阁的人,死是天机阁的鬼,我天机阁若是好不了,他也跑不脱。”
“姓寒的!”陆子柒狠狠地一拍木桌,拍完才发现自己那双握笔的手,显然不如木桌那般皮糙肉厚,火辣辣的疼。她猛地甩着手,死死盯着臭不要脸的天机阁主,咬牙切齿,“你要是敢动小花,本盟主就掀了你的天机阁!”
“你掀吧。”寒二公子势要将臭不要脸进行到底,“反正天机阁也不是我的,这个阁主我也当的跟个孙子似的,你掀了我正好自在了。”
陆子柒自认也不是能被一张脸皮左右的人,但和寒铁衣比起来,可真是大巫见小巫了。她气的捶了两下自己心口,“小花,你说!”
寒铁衣也不甘示弱,“老花,你说!”
刚在榻上坐下的花某人抬眼看看自己‘旧主子’,再看看‘新主子’,默默地站起身垂首立在一侧,扮演一个弱小可怜且无助的角色。
“事关重大,阁主和盟主自行决策就好。”
陆子柒上前一拍他肩膀,“你别怕他,他也就是嘴上说说,不敢把你怎么样的!”
寒铁衣扯着嘴角,像个怨妇似的长声喓喓地道:“谁让我家小白没爹疼没娘爱呢?”
在陆子柒看不到的地方,花雁回冷冷地扫了二公子一记眼刀,声音却装的很和软,“若峨嵋发生了足以威胁到整个武林的事,不用盟主出面,他们会自主援助。”
陆子柒灵光一闪,“魔教!”提起魔教,她整个人都激动起来,语气也格外疾世愤俗,“诛杀老魔头,义不容辞!”
寒铁衣无语。
花雁回无语。
“既如此,就这么定了。”寒二公子神清气爽地起身,冲着花雁回装大尾巴狼,“老花,这事儿就交给你去办了,找几个人假扮拈花教的去峨嵋山闹一闹,务求逼真。”
花雁回还未如何,陆子柒先为他抱不平,“为什么是小花去办?你自己去做不行吗?”
寒铁衣嘚瑟地挑着一个嘴角,“陆盟主菩萨心肠,会忍心看着老花一人奔波吗?”
说着话,折扇一张,大摇大摆地走了。临到门口,他忽的又回身看着花雁回,提醒说:“小白毕竟是未来的天机阁主夫人,你身为天机阁的人,怎么着也该来参加婚礼。”
说完,也不等人应话,便开门下楼去。
自有人被花雁回扔出去后,整个摘星楼的大堂格外安静,大家谈天说地都小声了不少,生怕吵到楼上的人。
彼时雨势小了不少,寒铁衣撑伞步入雨中,忽见大雨之中一男子自城门蹒跚而来,失魂落魄地沿着青云街来。
他一路跟着那男子,从青云街转入衡阳街,入了开阳坊,在提刑司正门前跪下,喊道:“草民王晓东,状告前任金武卫统领权晟三年前奸杀刘娥、逼死刘老三、王晓娟、方祸三人,如今旧案重提,权家又派人杀我一家灭口!”
他的嗓音是沙哑撕裂的,但声音却格外的高,穿透豆大的雨帘子,撞在庄严肃穆的朱漆大门上,余音绕梁,惊神泣鬼。
他接连喊了三遍,大门才缓缓开启,一班披蓑衣带斗笠的差役鱼贯而出,将人拖了进门去,那庄严的大门又缓缓合上,空留‘提刑司’三个烫金大字在风雨中岿然如山。
寒铁衣原地站了片刻,只觉雨水浸湿了鞋袜,方迈开步子往天机阁去。才到门口,便见门内鬼鬼祟祟地探出两个小脑袋瓜来,奇道:“你们做什么?”
凤臻瞪着两只眼睛死盯着大道,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不耐烦地道:“走走走……别挡着我抓人!”
寒铁衣挪到门内,站在二人身后往外瞧,“抓什么人?”
凤臻道:“这两日老有人往我们院子里扔糖葫芦。”
“啧……”寒铁衣咂了咂嘴,瞥着金小宝,“别又是贿赂你的吧!”
金小宝撇着嘴道:“梨园的姐姐们才没那么笨,糖葫芦扔院子里都沾上土了,还怎么吃?我们就想找找这扔糖葫芦的人,让他直接给我就行了。”
寒铁衣无语,没再多说什么,上楼去换衣服。见墨冰在窗口整理文档,便问:“糖葫芦谁扔的?”
墨冰道:“柳三刀。”
寒铁衣一时间更加无语,将湿衣服脱下来搭在架子上,轻车熟路地从外间榻下取出一件白袍系上,才又问:“那小子又搞什么幺蛾子?”
墨冰道:“糖葫芦被下了毒。”
寒铁衣系袍带的动作一愣,抬眼瞅着窗边的人,“那小子脑袋有问题吧!他想毒谁啊?”
这个问题问的明显有点蠢,墨冰不想回答。
把毒药放进糖葫芦里,当然是要毒馋嘴的小娃子。天机阁现今的小孩有两个,金小宝是孤儿,又向来深居简出,与柳三刀从无交集。柳三刀要毒的,自然只剩下一个凤家小公子。
寒铁衣显然也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很傻,自去茶水间倒了杯茶,身体往案上一靠,啜着茶喃喃道:“柳三刀是一根筋,有人告诉他是小白害死了柳如海,头前他便一直在小白身边打转。估计是没寻到下手的机会,就挑小白身边的人下手?但他这个人思维不会转弯,又是怎么找上小阿臻的?”
墨冰将几个卷宗封好,起身放入架子上,而后抽出一个牛皮纸袋推到寒铁衣面前,“看看这个。”
寒铁衣接过一看,见封皮上写着‘柳之昂’三个大字,拆封一看,叹道:“好家伙,这么隐秘的资料,你是从哪里挖出来的?”
墨冰道:“漕帮帮主万俊与我有些旧交,他在追查阿凌行踪时发现的。”
“状元郎变水匪头子,有点意思!”寒铁衣摸了摸下巴,“且不论柳之昂是如何变换身份的,当年水上飘的水贼是被马登道剿灭的,他盯上小白做什么?”
墨冰抬眼看着他,“如果水上飘并没有被剿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