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是要有一个交代,毕竟这人也并非是一般的秀女出身。”季映雪淡笑着开口,“之前尚来不及为两位妹妹介绍她的家世,如今虽然人走了,但终究要与两位妹妹交代一下。方才那位名为婉秀,是我朝重将肖明疆的妹妹肖明雅的女儿,眼下呼耶酋与我盛乾干戈不断,局势尚不明晰,会否有一战谁都说不准,所以皇上才会特招了郑婉秀进宫。不想还未见过皇上,便枉死宫中,想来肖家人不会善罢甘休吧。”
听了季映雪的话,方贝贝蹙起了两道清秀的眉,若是放在平时,这人没了便没了,谁也不敢管皇上要人,并且是这个郑婉秀不守宫规,口出狂言,接连顶撞两位位分高的妃嫔,这在宫中便是打死了谁也说不出个一二。可如季映雪所言,难就难在她是皇上用来拉拢肖明疆的手段,纵然肖明疆顾忌着君臣之礼,皇上也不会轻易绕过。
方贝贝看向季映雪,她怕是早就算好了这一步。多年沉于佛堂,阴谋的嗅觉也退化了,竟半点波纹未曾起过,就入了旁人早已铺好的圈套。
“交代自然会有,只是瞧着淑妃娘娘的意思是要我与静妃娘娘两人将这事的罪过担了是吗?”方宝宝笑着开口,脸上没有半分阴郁之色,像是全然不在意的样子。
“方才人说笑了。这罪过本就与我无关,不是吗?”季映雪伸出手瞧了瞧指甲上的护甲,叹了一口气,“我就说这手自前两日便不舒服,原来是这护甲做得不精致,平白委屈了手指。两位妹妹也该为自己寻一个好些的护甲,才不至于事事都要委屈了自己的手。”
“淑妃娘娘的意思,我懂了。”方宝宝依旧是一张笑脸,“只是这护甲也得讲究个缘分,是护是损,不到最后谁也说不清。不过我向来不喜欢护甲,笨重又不灵便,总归不如自己的手来的方便些,也不用费心打理,给自己留一个快活。”
“既如此,那我也不便多留,两位妹妹自己留心些。另外,静妃妹妹,姐姐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季映雪看了方贝贝一眼,不等方贝贝客气,便意味深长的开了口,“外面虽然阳光不错,但待久了难免灼伤眼睛,如此看着,还是佛堂清净处最适合妹妹。”
“淑妃娘娘说笑了。佛祖慈悲,从不拘人于所;佛祖豁达,亦可容孽存世。妹妹不才,与青灯相伴良久才揣得佛家深意,已是惭愧,万不敢再拘己于小处,舍了大家的洒脱。”方贝贝浅笑回之,半点不落于下。
“听妹妹这一说,倒是我将眼光放窄了。”季映雪眸中闪过一抹阴狠之色,旋即又沉于眼底,犹如泥牛入海,未惊起一点水花,“估计澜心这会儿应该醒了,我还要赶着回去陪她,就先失陪了。”
待季映雪走远,方贝贝上前一把握住方宝宝的手腕,声色俱厉:“我早告诉过你,要想保住这孩子就得老老实实、安安心心的呆在这漪澜宫里,半步都不要出去!你呢?你都做了些什么?招摇过市!你以为你之前树的那些敌人会放过你,会放过你肚子中的孩子?若是只求皇上撤了冷宫也就罢了,居然还跑到了晚宴上!方宝宝,你真的是蠢到无可救药!”
“呵…”方宝宝被拽的踉跄了一下,脸上却不见怒色,尽是悲凉,“我确实是蠢…”
方宝宝抬眸看向脸色阴沉的方贝贝,忽然想笑,她这个妹妹自小便淡然,除了那个求不得的人,对什么都不曾特别在意,更少见她动怒,如此看来此番是气的狠了。
想着想着便真的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到最后只剩下了悲:“我以为他会护着我的,这是他的孩子啊…他可以对澜心这么好,为什么就不能护着我的孩子些?”
方贝贝伸手将笑到哽咽的方宝宝揽到了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却无话可以安慰。
“方贝贝,我后悔了。我不该执意爱上他,也不该进宫,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我从遇见他眼里就再没放下过别人,他也一样,只是他放进眼里的人不是我,我明明那么爱他,贝贝,我要怎么办?”
“忘了他吧。他从来都不曾爱过你,你想要的他给不了,也不想给。”
“澜心呢?为什么一个下贱的婢女都可以诞下龙嗣,为什么我不可以?”方宝宝笑得难看,“贝贝,你都不知道,每次,每一次我侍寝过后,都会有人端来一碗乌褐色的药汤,那人就在旁边看着我,看着我一口一口的往下喝,那药苦的我直犯恶心。有一次,我不想喝,他连骗我都不肯,他甚至都没给我解释为什么我要喝避子汤。”
“不,不是,是他压根都没有理我。是邱平说的,他说皇上不想要太多的孩子,不想以后有太多的皇嗣争权。我就那么信了,哈哈…方贝贝,我信了…”
“他说什么我都信,可他什么都不曾跟我说过。哪怕澜心出现,我也只觉得那是一个意外,我恨她,可我也爱她。真的,贝贝,你知道什么叫‘爱屋及乌’吗?我想看着她长大,我甚至想给她生母求一个位分,可后来,她生母死了,所有的人都说是我,就连我都以为是自己,他也信了。我还记得他那天的眼神,冷得彻骨,我以为他喜欢澜心,喜欢她是一个公主,不用争夺皇权。”
方贝贝维持着为她拍背的样子,轻轻开口,说着他们两个都已知晓的事情:“他爱的是澜心的模样,澜心像极了她的母亲,也像极了晴姐姐。”
“哈哈…所以你说可不可笑?沐霭晴在的时候,皇上从不曾有过半分欣喜,宫中所有人都以为他与皇后是相敬如冰,不想在她死后却成了皇上心口的朱砂痣,再动不得。”
“方贝贝,我困了。”
“睡吧,我在这,你安安稳稳的睡就好。”方贝贝轻轻地将方宝宝脸上的泪痕擦掉,浅浅的叹息了一声。
佛祖说:人生有八种苦难,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炽盛。
最苦的便是求而不得。
痴念已深,执念已成,若求不得,便是五脏俱焚,痛彻心扉。
而她与方宝宝谁都不曾逃脱。
看着方宝宝在自己怀中入眠,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双生子之间会有一种特殊的感应,在她们年少之时,便是如此,一个人困了,另一个也会很快呵欠连天,两个人挤在一张小小的床上,相互依偎着,听着彼此的呼吸声入睡,是那时候最温馨的事。
什么时候变了呢?
方贝贝想着,却想不出具体的时间,只记得,家中来了客人,他们两个在院子中抚琴,直到引来了如今登上皇位的人。
也就是那个时候起,她们两个之间变了,不再像原来那样。
方贝贝想着想着也昏昏欲睡,轻轻的倚在方宝宝的身边,慢慢进入了梦乡,做着有关她们童年的梦。
只可惜,梦终究是梦,它的存在便是让人们缅怀过去,希翼未来,可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都无法存于现在。
方宝宝睁开了眼睛。
看向身旁恬静地睡着的方贝贝心中微暖,到最后依旧守在她身边的依旧是来时便在身旁的人。
微笑了笑,方宝宝走到书桌前拾起笔,将自己记在心中的事写了出来,一直在给她添麻烦,这次也是最后一次,只希望能帮帮她,宫中的水太深,方贝贝在佛堂待的时间太长,宫中早已经新人笑换了旧人哭,如今局势不明,更不可随意触动。
一页又一页的纸载着宫中秘辛飘然而下。
这是方宝宝唯一能够想到的可以帮助方贝贝的东西。
时间最是不等人,白了华发,红了山林。
转眼已近薄暮,方宝宝将写好的东西放在方贝贝的枕边走了出去。
夕阳无限好,薄暮昏沉,霞如血,墨髻微斜,青步摇,蹙眉女儿娇。
养心殿。
墨晨枫坐于软塌上,微阖着眼,闭目养神,小巧的方桌上摆着一盆翡翠琉璃卷,方宝宝立于桌前,束手知礼。
两默无语。
原本在来时的路上,方宝宝想了很多的事情,想通了很多,想不明白的亦有很多,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
思虑良久,终究是拗不过自己的心,方宝宝选择了开口,这么多年的懵懂,她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皇上,臣妾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墨晨枫抬头,眼神淡泊如水,无爱无忧:“你问。”
“可以命这些人退下吗?”
墨晨枫摆了摆手,邱平便领着原本在养心殿里伺候着的小太监和小宫女们走了出去。
“你爱过我吗?枫哥哥?曾经有没有那么一段时间,哪怕是一瞬间,你有爱过我?”方宝宝的这句话在心里转了无数个来回,可到底不敢问出来。
她怕,怕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一场笑话,怕自己从年少时钟情的便是负心人。其实也不对,他从来不曾说过爱自己,所有的所有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而这才更是伤人。
“您心里住着的是二皇子的生母,还是已故的皇后娘娘?”方宝宝浅笑嫣然,仿佛她问的只是那盘翡翠琉璃卷好不好吃。
“方才人,你逾矩了。”墨晨枫脸色未变,语气也无一丝波澜。
“二皇子的生母在后宫居住,皇上却不曾给她一个位分,亦不许宫中人打搅,漠然处之,直至二皇子出生,皇上赏赐珍品无数,奇珍异宝无一或缺。皇后娘娘…”
方宝宝略一停顿,看到墨晨枫冷眸中的波动,笑得凉薄:“皇后娘娘,宫中传言皇上对皇后娘娘从来不假辞色,全无半点柔情,单单在二皇子生母入宫之后倍加体贴,郎情妾意,羡煞了宫中一众妃嫔。可惜花无百日红,二皇子出世之后皇后娘娘的恩宠与日剧减,皇上更是在娘娘难产之时另行纳妃,册了如今的淑妃娘娘。”
看着墨晨枫的脸色开始难看,方宝宝笑得愈发凉薄,他是帝王,冷面冷心的帝王,负了她的心,枉了她的情,如今却为了另一个女人,一个早已离去消失的女人变了脸色。她不甘,也苦楚。
“这还不算。诞下太子殿下不过半年,洗梧宫的一把火掩埋了原先的所有。不过,皇后娘娘到底心善,将自己的贴身奴婢喜颜带着太子一起哄骗了出去,宫女太监也全被支离了宫。火光烛天,却只燃了一人,原本倾城容颜成了黢黑焦炭…说来倒也好笑,这宫中自戕之人格外多,早有先皇后,前有宁才人,现又有一个不知名的,这皇宫还真是处处藏白骨,点点不留痕。”
“来人。”墨晨枫脸色虽然略有难看,声音却不见波澜。
“皇上莫不是忘了,方才你摒退了众人,如今这宫中仅你我二人。”方宝宝卸了往日丹红的唇,只施薄妆的脸笑得妩媚,没了方才碍眼的凉薄姿态:“宝宝至今还记得,皇上听闻消息赶到洗梧宫,看着被烧成了焦炭的皇后娘娘,一脸凉薄的样子。果真是帝王薄情啊!皇上都不允皇后娘娘入皇陵,当时说的什么,你可还记得?”
方宝宝一步一步靠近墨晨枫:“皇上您说,‘既然皇后娘娘如此不愿留于宫中,与朕为伴,朕便全了她的心愿。来人,将皇后遗骨送回沐家,此后宫中再不许提只字片语,如有违者,杀’。”
那时的方宝宝心中甚至有些欢喜,那个让她不安的女子死了,再不会回来,而这并非她欢喜的全部,真正让她欢喜的是皇上对于皇后娘娘的态度。彼时的她,不觉得墨晨枫无情,只觉得他不爱皇后,而只要他心中无所属,那自己便有机会。
后来呢?方宝宝在脑海中想了很久,皇后殁后,二皇子的生母也去了,只留下两个孩子。也就是那时,方宝宝得了圣眷,一跃成了褒妃。
方宝宝轻笑出声,当时引以为傲的圣眷如今想来恐怕只是平衡前朝权势的需要,恐怕在这人眼中自己自始至终都是一颗可有可无的棋子,连人都算不上。
“还是方贝贝看得明白。”方宝宝眸中徒然迸出杀意,动作极快的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直刺墨晨枫的心脏。
墨晨枫身形未动,侧后方突来破空之声,紧接着便是兵器相触,匕首落地的声音。
“哈哈哈…”方宝宝倒在地上,笑得悲凉,笑自己最后一刻的不忍,亦笑自己从年少痴迷到如今也放置不下的情深,未曾换来眼前男子半分的信任。
墨晨枫看着笑出了眼泪的方宝宝,想起了他尚在年少时遇到的豆蔻年纪的方宝宝,梳着当时流行的堕马髻,发髻松松垮垮歪向一侧,明明是明艳娇俏的豆蔻少女,偏偏画了啼妆作愁眉,还说着什么“天姬坠马髻,未插江南珰”。
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其实也是天真。他记得他身边人惊艳的神色,却不记得自己的感受,那时的他被一个女子迷了眼,醉了心,再瞧不见其他的人。
年少时的感情最为纯粹,愿得的也只是那一人,再不掺杂其他,也因此才愈发珍贵。到了该放下的时候,放之不下,那念念不忘的珍贵就成了无法愈合的疤,每一次开裂就越深一寸,次次鲜血淋漓,苦的也只有自己,像此时的方宝宝,也像一直以来的墨晨枫。
突然地,墨晨枫软了心:“来人,方才人丧子之痛未过,不宜侍寝,送回漪澜宫。”
“奴才遵旨。”邱平从外面进来,对着方宝宝微一躬身:“方才人,请吧。”
方宝宝站起身,对着邱平笑了笑:“邱公公,你也老了。”
“奴才年纪是有些大了,但是岁月格外优待美人,方才人您依旧是原先的模样。”邱平微弓着身子,丝毫不因方宝宝此时的狼狈有一丝一毫的怠慢。
“邱公公还是像原来一样。”方宝宝向前迈了两步又停下,转过身指着方才的匕首,对着墨晨枫问道:“敢问皇上,这匕首能否让嫔妾带走?”
墨晨枫看向方宝宝,不曾出声,也没有拒绝,眼底划过一丝暗芒。
方宝宝一步一步稳稳地走近,弯腰拾起那把匕首,在手里掂了掂,笑道:“你还记得吗?这和之前那把是一对。”
“喏,送你。”少女低垂眉眼,脸上微微地红。
“什么?”
“匕首,我专门从我爹的珍宝阁里取的,肯定价值不菲,这是一对,你一把,我一把。”少女脸上的红泛滥开来,像是刚剥开壳的虾子,柔嫩娇媚。
男子蹙眉不语,像是在想着什么,面有难色。
少女心一横,硬生生将匕首塞了过来,转身跑了,一边跑一边笑,松散的堕马髻在一侧起伏,再没了应有的忧愁。
年少时的场面犹在眼前,画面中的少女却成了一心求死的宫妇。
岁月果真不留情,轻音慢弹,再不是当年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