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勒笑呵呵道:“想不到你现在就耳聋昏聩了。”话都听不清!
菩提怒目圆睁, 气呼呼地道:“放屁!”
他还没老呢!那白胡子白头发, 不过是变来唬人的!
菩提心中不忿, 下一刻, 就把自己化作一个青年道士的模样,黑发无须,面色白净,眼睛瞪得圆溜溜地, 满脸怒气,袖着手坐在那里, 气哼哼地道:“我哪里耳聋!哪里昏聩!”
弥勒笑哈哈地道:“我方才,是说金蝉叫你,可没说是那唐三藏叫你。”这可是俩人儿。
菩提狐疑地瞅过来,道:“你是说?”金蝉醒了?恢复记忆了?
弥勒笑呵呵给自己倒杯茶, 哀叹道:“唉,胖子去哪里都不受欢迎啊,连杯茶都不给吃!”
菩提心里急,催促道:“给给给, 什么都给你, 快点儿说明白了啊,吞吞吐吐的不痛快!你们这些和尚最讨厌!”
要不是天机遮掩,他算不出金蝉的事,早不耐烦跟着胖子啰嗦了。
弥勒慢条斯理地饮了口茶, 道:“我这次去抓我那黄眉小童儿, 起先也没发现这唐三藏有什么不对, 虽然与从前那个三藏比起来,胆气足了许多,腰板儿也挺得直直的,但行走坐卧,倒也还是个凡俗僧人模样。只是后来,他过来与我搭话,我才认出,是金蝉回来了。”
菩提听了,很心虚,忍不住一缩脖儿,小心翼翼地问,“你没认错吧?”
弥勒笑呵呵地道:“敢戳着和尚肚子叫胖子的,也只有金蝉一个了。那唐三藏,无论哪个,都是没那个胆子的。”
菩提就傻眼了,他是怎么也没想到,金蝉没等到回灵山,就醒了的,支支吾吾地道:“那,那他说没说,叫我去作甚啊?”
不会是真为了悟空五指山下压五百年的事儿,找我干仗吧?
菩提想起旧事,略觉骨头疼,在蒲团上蹭歪几下,见弥勒还在吸溜吸溜喝茶,忍不住冒了一肚子火气,气哼哼地道:“你那肚子是个无底洞啊?你嗓子着火了啊?你就不能说完再喝啊?”
弥勒叹口气,道:“唉,和尚我来回跑了好远的路,为了给你报信儿,家门我都没进,你还对我这样,伤心!”
那小语气哀怨的,把菩提鸡皮疙瘩都弄出来了,纯直男菩提抱着肩膀哆嗦了一下,不自在地道:“赶紧地赶紧地,废话那么多!”
弥勒愁眉苦脸,道:“我这次去找金蝉,还真叫我知道一个大秘密,唉,装在我心里,跟石头一样坠坠着。”
菩提白眼儿都快把脑仁儿翻出来了,心说要不是我磨不开脸,不敢直接去找金蝉,就你这跟倒豆子一样的吭哧,老子现在就拍拍屁股走人了你信不信。
当然,也有点儿怕去了挨揍。
菩提心底一个很微弱的小声音,小小声儿强调了一下,很快被其他小人儿铲土埋上了。
弥勒越想悟空和六耳这事儿,越愁的慌,唉声叹气地,索性也不说了,反正到时候金蝉会告诉菩提的,只怕到时候,眼前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又要搞事,只道:“金蝉就说找你有事,去了你就知道了,你快点儿去寻他吧!”
到底当年是自己灵山这头儿,欺负了人家孩子,咋说啊,说不出口。
弥勒心里愧疚,摆摆手,起来拍拍屁股,他走了!
把菩提气个半死,偷偷在弥勒身后拿棋子儿丢他,弥勒头也不回,伸手接住了,出了禅室的门,溜了。
菩提牙疼。
咋整呢,去,还是不去呢。
他站起来,在小小的禅室里转悠。
可巧悟离回来了,面带□□,喜上眉梢,一看就是刚和心上人甜蜜完。
悟离本想跟师父说说话儿,陪他老人家聊聊天,一进禅室门,喝,吓一跳。
他师父不在,一个青年道士正在他师父屋子里拉磨转悠,皱着眉在那儿哀声叹气,愁眉苦脸的,看样子愁得不行。
悟离恭恭敬敬地拱手拜道:“不知是哪位师兄造访,可是找我家师尊有事?”
菩提白个眼,道:“师父还没老,你先眼睛瘸了?”
悟离吓得一捂胸口,这才认出是师父,抱怨道:“师父啊,你这又闹哪一出,我还以为你被人家闯空门暗害了呢。”
右手一挥,把袖子里滑下来的宝剑掏出来,刷刷比划两下,又插了回去。
菩提坐下来,瞪了他一眼,冷哼道:“师父都被人暗害了,你那两下子,能干点儿啥,还不抓紧跑!蠢!”
悟离笑嘻嘻凑过来,在师父对面儿坐了,道:“您老怎知我没有后手,”他从左边袖子里抽出好大一沓子霹雳符来,抖抖道,“先刺眼睛,下一步就拿五雷轰顶招呼!”
菩提捋捋胡子,笑呵呵道:“出息!”
伸手啪地拍了徒弟脑门儿一下,凶他:“哪儿学来的那么些歪点子!不着调!一点儿都不像名门正派的弟子!”
悟离委委屈屈地道:“杀师之仇,不共戴天,到那时候,还讲究啥名门正派。”
菩提心里很美,面上也很严肃,道:“你师父活得好好儿的呢!”
突然想起个主意,一捋胡子,道:“悟离啊……”
悟离立马坐直了,道:“师父,有事儿说!”
菩提嘿嘿一笑,道:“你金蝉师伯说找我有事儿,师父寻思自己去了,再刺激到悟空。正好儿,你不是要求你师伯,等他回来给你提亲?要不你替师父走一趟,去凡间问问你师伯,看到底是啥事儿,你看咋样?”
悟离从小龙女那里也听着一点儿□□,知道观音他们好像给师父找了个小徒弟,他凑过来,小声儿道:“师父,不是弟子不替您老人家分忧,只是这回吧,您真得自己亲自去才行!”
收徒弟,师父不去,大师兄去,算怎么回事儿?把那小毛猴子收了当自己徒弟,给师父当徒孙?
那等回到灵台山,师父非得把自己揍得下不来床不可!
菩提狐疑地瞅着他徒弟,咂咂嘴道:“你小子,是不是也知道点儿啥?”
悟离嘿嘿一笑,道:“好事儿,师父且去,甭担心,金蝉师伯不会找您麻烦的,我听说了,他不管您老要钱。”家里添丁进口,不是好事儿是啥?
菩提一嘬牙花子,心说这金蝉,还是那么喜欢金子银子的,哼,去就去,谁怕谁!
他瞪一眼悟离,气哼哼地道:“胳膊肘往外拐,师父瞧着,这灵台山也留不下你了,趁早,娶了媳妇,就搬到媳妇家去住吧!”如今便天天不着家,还不如给观音当了上门女婿去!
悟离赶紧凑过来抱他师父大腿,哼唧道:“师父,别啊,徒儿对您老人家的孝心天地可鉴,只是今儿您和师伯的事儿,俺们小的真不好插手,您就别难为您徒弟了啊!”
悟离摇摇师父小腿,又道:“师父,我都相中咱家后山那块儿地了,又平又整,盖个大院子,将来给您老养上七八个徒孙,多美!师父,别把我嫁出去啊!”
菩提施施然一戳徒弟额头,很冷酷地道:“滚蛋!”
啥消息都不透露,就敢跟老子要地,美的你!
到底自己回了后面,换衣服打算出门去了。
菩提换好衣服,想了想,怕丢脸,谁也没带,自己出了灵台山,行至半空,还是觉得有点儿悬,心里琢磨了琢磨,忍不住调转云头,直奔南海而去。
比起去见金蝉和悟空,他倒是宁愿先去找观音,从观音那里弄点口风出来。
要不然,老觉得心里没底。
不敢去。
一路腾云驾雾,菩提也没变回那个白头发白胡子老道的模样,还是个青年道士,手拿拂尘,紧绷着个脸,心事重重的,很快便到了南海。
观音这里,菩提还真没来过,都没有他徒弟悟离门清儿,只因他们四个少时,都在灵山长大,观音搬家,也是长大之后的事,但是由于金蝉性子懒散,等闲不爱动,观音也纵着他,所以他们四个聚会,多是在灵山,几乎没怎么出去过,自然南海这里,他也就从未曾登门。
菩提望着惊涛拍岸,心里叹口气,暗道,认识几万年,第一回上老友家做客,也算是可以。
然后,他就在紫竹林门口,被大黑拦住了。
可巧今天旁人都不在,只有大黑在门口当值。
大黑不识菩提,倒也恭敬,施礼道:“不知客从何来?可是寻我师尊?”
菩提咳嗽一声,道:“来自西牛贺洲,寻你家师父观音,他可在?”观音不知为啥,在跟他赌气,他有些心虚,不敢报真名儿。
大黑一听客人从极乐世界来,不敢怠慢,虽然心里疑惑,怎么来的是个道士,而不是个和尚,仍恭敬地道:“在的,请道长稍候,弟子进去通秉。”
菩提心里焦急,面上不显,道一声有劳,便见那黑胖子一溜烟儿跑进去了,身形略沉,砸的地面呼嗵呼嗵的。
观音正在书房独坐,自那天从凡间带了铁扇公主回来,他回头之间,见了唐僧那个远远看过来时的口型,心头就一直划魂儿。
不眴。
这是只有金蝉才会这么称呼自己的名字。
是他看错了?
还是那唐三藏从前世带来的记忆里,有这个名字?
总不能是金蝉回来了吧?
不能。
大概还是他看错了。
观音在心头这么反反复复地思量着,把心底里的那个短暂的画面,拿出来一遍又一遍的看,既有几分期盼,又觉得自己的期盼十分荒谬。
怎么可能呢?
上次直到西行结束,那圣僧领着徒弟们重返了灵山,做了旃檀佛,都没有恢复上一世金蝉的记忆,一直以唐三藏自居。
佛祖坐下二弟子的位子,一直那么空着。
如今换了一个灵魂,西行之路也才过了一半,他怎么可能回得来?
有时候,观音忍不住绝望,他忍不住猜想,是不是自金蝉跌下云头,去往凡间投胎的那一刻,他便不存在了,彻彻底底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留在世上的,是被抹去了金蝉所有痕迹的另外的人,江流儿也好,唐三藏也好,或者是异世的另外谁也好,不管几世轮回,其实,他们都不是金蝉。
他们是有着别的名字,别的面孔,别的亲眷朋友的,其他人。
而金蝉,已经不在很久很久了。
每每想到此处,观音心里便很冷,他捂住自己的脸,忍着不叫自己发出呜咽之声,把难过深深地埋在自己心里。
到底,那个懒散地躺在莲花池边,因为阳光刺眼,便眯起眼睛望过来,冲自己举起酒壶,醉态酣然的,笑起来叫自己“不眴”的家伙,已经不在了。
正在这个时候,大黑呼嗵呼嗵的脚步声响了起来,没一会儿,便跑到了门口,那个憨傻的徒弟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像是怕惊到师父,小声地道:“师父,前面来了个客人,说是灵山来的!您要见不?”
观音叫徒弟这傻乎乎的样子给逗笑了,坐直了揉揉脸,待心绪缓和了些,便道:“灵山来的?说是什么人没有?算了,先带进来吧!”
这功夫如来也没在灵山,能是谁?
观音等了一会儿,便又听见脚步声响,大黑对来人道:“客人,这是我家师尊书房,他便在此,您请进。”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观音懒得起身,斜斜地坐在书案后面,一抬头,那人背对着阳光,站在门口,对他随随便便行了个揖礼,道:“观音啊,我来了,你也不说迎接迎接!”
观音听这声音耳熟,一瞪眼,就把案头茶杯飞过去了,对徒弟喝道:“叉出去!”
菩提这老东西,还敢冒头!
大黑十分听话,见师父叫叉出去,伸手就来抱菩提后腰,菩提先是伸手捉住茶杯,然后一转身,就把大黑推出去了,一边关门一边道:“你这孩子,心眼儿真实,我跟你师父闹着玩儿,门外待着门外待着!”
到底把大黑推出去,关在门外了!
大黑急够呛,乒乒乓乓敲门,一边敲一边按着鼓点儿喊:“师父!师父!师父师父!”
观音气死了,抬高声音道:“下去吧!别敲了!”
瞪一眼菩提,道:“舍得出你那窝了?下了几个蛋了?”
菩提嘿然一笑,也不管观音那铁青的脸色,自顾自地坐在书案另一侧,道:“小观音呀,你这地方不错呀,又是莲花池,又是后花园的!早知道景色如此优美,我早来了!”
观音瞧着他,想起地藏,心里就堵得慌,自顾自喝茶。
菩提吭吭哧哧地道:“小观音啊,今天来,找你有事哩。”
观音冷哼一声,道:“用大母脚趾头想想,都知道你就是夜猫子进宅,说罢,何事?先说在前头,婚丧嫁娶,我是不管的!”
地藏还在黑黢黢的地府受苦,他灵台山就想办喜事?没门儿!
大不了,叫龙女把悟离娶回来,灵台山那里,且叫千年万年老光棍儿们自己过日子去吧!
菩提心里叫苦,心说事儿还没办成,先把徒弟坑了,鼓起勇气硬着头皮道:“观音啊,今天弥勒到我那里去了,他说吧,金蝉叫我去,你是知道的,我吧……心里没底,就想问问你,知不知道,金蝉叫我,是有啥事?”
观音以为菩提是习惯了,把那唐三藏也叫做了金蝉,虽然心中听着不是滋味儿,也没太在意,冷哼一声,道:“你有功夫问我,这会儿早到了他跟前儿了,瞎耽搁功夫!”
菩提苦着脸,道:“我这不是不敢去嘛。”
观音奇道:“这有何不敢的?悟空那孩子心胸开阔,根本不会怪你。”
菩提蔫头耷脑:“唉,哪是因为悟空,我是怕金蝉护短,因为上回悟空的事儿揍我!你也知道,咱们四个里,金蝉本事最强,他虽等闲不动手,但是动起手来,打人可疼呢!”
要是他为了悟空出头,想要捶自己一顿,嘶,自己还是挺怕的!
观音很是蔑视地看着他,道:“那唐三藏如今虽然有了法力,但是能不能运用自如还是两回事,你如何就怕成这样?”
菩提很是惊讶地道:“难道你不知?弥勒说,金蝉如今,已经恢复记忆了?”
“什么?”
观音听到这儿,惊得豁然而起,哗啦一下子带翻书案,目瞪口呆地看着菩提,不敢置信。
嘴里能塞个瓜,菩提心想。
谁知下一刻,观音也不理他,抬腿便走。
一开门,观音正和大黑走个碰头,黑炭头还道:“师父,我听见……”声响……是你们打起来了么?
观音心急火燎,顾不得这些,急匆匆向外走,道:“师父有事下去一趟,你跟师兄们说一声!”
转眼升上莲台,腾云驾雾间不见了踪影,那青年道士也紧紧跟在后面,大黑遥遥地看过去,很是迟钝地“哦”了一声,摆摆手跟师父告别,转身去后山找师兄师姐去了。
观音一边飞,一边心中五味陈杂,心中暗自揣测,想来那一日,他确确实实是没有看错,那唐三藏抬头向空中望来,嘴里唤的,确实是“不眴”之名了。
只是,他为何没和自己挑明呢?
是不想和自己相认?
当年金蝉又是因为何事触怒了佛祖,才被罚下界的?
真的是如佛祖所说,乃是因为金蝉他不听佛祖谈经,才贬下灵山?
这个理由,多么的荒谬荒唐,叫人可笑。
观音心中思量,脚步迟疑,他不知道金蝉如今是否想见他,又想不想和他相认,他心中烦乱,足下莲台也忽快忽慢,简直愁坏了身后跟着的菩提。
菩提见观音眉头锁成一个疙瘩,忍不住道:“小观音啊,咱们快点走呗?”
再磨蹭下界都天黑了!
谁知观音都把他给忘光了,听声音吓了一跳,回头一瞪他,道:“你怎么还没走!你跟着我干甚!”
菩提噎死了,翻着白眼道:“我不说了嘛,金蝉叫我有事,我过来找你,打算问问何事,结果没说两句,你就跑了!哎我说,这是不是去找金蝉他们的路啊?要是不是,我可真走了!”
观音觉得手很痒,十分想抽他,一扭头,不理他了,也不再多想,直直落下云头,奔着庄凡师徒所在而去。
便如菩提所说,下界此时天色已经擦黑了,庄凡师徒昨晚活动量都不小,没太休息好,今日赶了一天的路,便有些人困马乏,十分疲惫,庄凡见徒弟们都无精打采的,便早早勒住了马,道:“徒儿们,今日早些歇息吧!我见此处地势开阔,咱们今晚就在此安营,如何?”
悟忧在后面骑着焦糖糕过来,蔫哒哒地在马上冲着爹爹一扑,撒娇道:“爹爹我好困,好饿,我想等会儿在被窝吃饭!”
庄凡把儿子抱过来,爱怜地揉揉他小脸儿,道:“那等下搭起帐篷,你先睡,等饭好了,爹爹给你送去,好不好?”
悟忧赖赖唧唧窝在爹爹怀里,闭着眼睛点点头,没一会儿就瞌睡起来。
庄凡抱着小儿子跳下马,叫悟忘幻回原身,让他也坐着歇一会儿,悟空还有余力,庄凡便叫八戒抱着悟忧歇息,自己去帮悟空搭帐篷。
师徒二人正忙活着呢,帐篷不过刚搭好,观音便带着菩提来了。
只是观音站在半空,把菩提一拦,即无仙乐缭绕,也无天女散花,只静悄悄地站在半空,隐去身形,站在莲台上,看着庄凡在那里忙活。
菩提本就心虚,这么被观音一拦,正好收住脚步,偷偷跟着打量悟空。
看了好一会儿,前师父偷偷点头,心道,沉稳了,也精进了。
只见悟空一举一动,稳稳当当,举手抬足,仪表不俗;大事小情,安排妥帖,颇有章法,菩提瞧了半天,忍不住眼中有泪,当年来到灵台山的那个蹦蹦哒哒,十分顽皮的小猢狲,如今已经成长为一个男子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