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个传说,我是在夏威夷度假时,和中村的当地朋友一起吃饭时听到的。
在杂志社稳定工作之后,我得到第一个有薪假期。那时候,因为刚刚发生过一次凶险的大海啸,接着又发生了几起针对海滩外国游客的恐怖袭击,全球各地的海滩突然间就冷清了不少。去全球著名海滩度假的价格,也都飞流直下。
因为我始终心怀死志,所以对大家避之不及的风险,可说毫不介意。
我心里想,遇到大海啸正好,能在那样壮丽的末日景观中一命归西,也不失为人生最后的风流。遇到恐怖袭击,若能以我之身,遮挡一个游客,救他活命,也不失为让此生具有了应有的用途和意义。
所以,我抓住了这个史无前例的价格低迷期,踏上了前往夏威夷的度假旅程。
因为价格极其便宜,所以一路上,我都可以用平民的价格尽享极度的豪奢。
我选择入住在那间Dolphi的Hilton-Waikoloa-Village里面。
这是希尔顿旗下的五星豪华度假村,它最著名的景观就是:里面养了一只非常美丽的大海豚。
在酒店入住以后,我休息了一下,就换上泳装,来到酒店对面的沙滩,看着层层白浪,无穷无尽地从天边涌来。热带的植物在海风中婀娜摇摆。
海滩的景色美得让人血液凝固,但是,海滩上的游客,稀稀拉拉,屈指可数。
我从没见过这样荒凉的旅游地海滩。
海滩边是一溜的酒吧和小餐厅。平时,这里永远是爆满的,各国游客在这里畅享醇酒美食,情侣双双对对,可以听到世界各地五花八门的口音。
可是现在,倒有一大半的店子都关了门,少数开门的几家,也都门可罗雀。
这种萧条冷清的景象,让我想起了海啸狂卷而来时游客们尸满海滩的惨景,还有炸弹爆炸时的肢体横飞。
我不由得也有点心里打鼓起来。我在这样的时候跑来这样的地方,真的是理智的吗?
逛了一圈,也无心坐到那空荡荡的酒吧里去消遣了,我悻悻然回到了酒店。
正在百无聊奈之际,突然接到中村的电话。
他激动地说,他刚被公司派来这里开会。因为这时候酒店都是地板价,他的公司想到可以在此举办一个管理人员的跨国培训。
要不,怎么说特别有缘呢。若彼此缘分够深,天涯海角,到哪儿都能碰巧邂逅。
(二)
傍晚时分,中村结束了他的会议,从位于威基基海滩旁的Hilton-Hawaiian-Village赶过来。这时另一间希尔顿旗下的五星度假酒店。
让我吃惊的是,他竟然租了一辆加长的白色林肯车。
他说,本来没想这么拉风地穿过街道,但是,因为没有生意可做,酒店的加长林肯现在可以免费送客人对这边的希尔顿,稍微加一点钱,就可以送客人去海滩,还可以约定时间去接回两边的酒店。
有如此便宜,岂能放过,于是中村毫不犹豫地就坐上车过来了。
他说,那边的Hilton虽然没有海豚可以与住客共游一池,但是风景巨好,周围有很多餐馆和电影院,还有一家很好吃的日本面馆可以宵夜。那家面馆的日本老板娘,为人特别实在,面条都是精心手工制作的,汤的味道特别鲜美,让人过舌难忘。
于是,我披了一件衣服,就和他一起去了那边的Hilton。
我们参观了中村的玻利尼西亚装饰风的房间之后,就一起在酒店附近一家ASTON的饭店里吃饭。
中村显然之前来过很多次,对这里的菜单倒背如流。
他告诉我说,因为夏威夷日本人很多,公司很多高管都会在此购置别业,退休后定居在此的也很多。他有很多机会来夏威夷公干,对这里挺熟悉的。
我们一边吃饭,他一边给我讲了很多有关夏威夷的故事,特别讲了夏威夷归属美利坚合众国前后,女王如何想要复辟专制,如何被当地民众推翻的故事,绘声绘色,细节详尽。他说,这都是在公司的海外人员培训班上学到的。派驻海外的员工,都有机会在这种培训班上深入地了解派驻地的历史文化。
(三)
我们吃饭的时候,中村遇到一个当地熟悉的朋友。中村老远地在人群中看到他,便站起来向他招呼,于是,他就受邀坐下来,和我们一起享用美味佳肴。
这位先生名叫HWZ。他是日本裔居民,但祖上有一点汉族血统。他的一位祖先南宋时曾居住在宁波从事海外贸易,娶了一位中国富商的女儿为妻子。所以,他的面容具有很多汉人的特征。
他的汉话和日语都说得很流利。他也很爽朗健谈。虽然中村邀他过来吃饭作陪,主要是想要他给我介绍一下夏威夷好玩的地方,但谈话真的开始之后,他很快就反客为主,成为谈话的主导。
就在那次用餐的时候,HWZ给我们讲了那个夏威夷的传说。
他说,波利尼西亚的土著居民相信,凡是彼此有缘的男女,手指尖上都有一条看不见的丝线。
这些丝线是神明为他们彼此寻找所作的标记。
丝线穿越时空,彼此相连,虽然生生世世无法用肉眼看到,但却怎样也无法挣脱。如果试图弄断丝线或者挣脱连接,这些丝线就会越缠越紧,令被连接的双方痛苦难当。
我听了,心有触动,便说:“那,就没有解开的办法吗?”
HWZ说:“当然有,世界上所有的问题都自有开解的办法。”
他说:“唯一解开这些丝线的方法就是:双方都要无条件地给予对方自己全部的爱。”
他说:“只有当双方用完全无私的爱,彼此合而为一,无从分离的时候,丝线才会失去作用而自行解开。”
我和中村彼此对视了一眼。
我对HWZ笑了一笑,没有评论和其他语言。
中村说:“那样的解开有什么意义?不和没有解开完全一样吗?”
HWZ在他脖子上堆簇的白色花环里面笑着,他在黝黑的面容上张开嘴看着中村笑:“你这小子,有人无条件地永远爱你不好吗?”
他说:“所谓天堂,不就正是这样吗?”
中村看我。我赶紧低下眼睛,看着盘子里的奶油浓汤。
(四)
后来,我们一边吃饭,一边围绕这个传说还谈了一些话。
我问HWZ:“从这个传说来看,波利尼西亚人是相信有轮回的了?”
HWZ很认真地说:“世界上很多民族都相信轮回的存在,除了基督教和伊斯兰教。”
HWZ说,按照他混血文化的理解,这个波利尼西亚人的传说表明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他说:“这意味着,我们永远不会和所爱的人说再见。”
他说:“即使我们在今生里面和自己的爱人说了永别,我们也会在另外的宇宙里面相见。”
他说:“每一次重新相聚都会有一种熟悉的牵动,都是呼应彼此的需求,都是继续上一生里未竟的心愿。这就好像是一个修行的过程一样。”
情不自禁地,我被他的话深深地吸引。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他说:“当双方生命的缺陷都得到圆满时,我们便会松开手指尖相连的那条看不见的丝线。”
他说:“就我个人的理解,这就和喇嘛教里面说的男女双修的意思是类同的。男女之间的爱情,也是修行的一部分。我们从中学会爱别人,胜过爱自己,学习体会到其他人,原本和我们自己一体无分。”
HWZ的话一直深深烙印在我心里。
历经多年,也未被时光的海浪冲刷掉。
(五)
第二天,HWZ又约了中村、我一起去看夏威夷著名的冲浪运动。
因为生意萧条,原本也是人头济济的海滩上,空旷无人,几乎看不到一个冲浪者。
我们坐在一起,看着美丽的大浪一个又一个地冲向海岸。中村跑过去,冒险站在距离海水很近的地方,用相机拍摄大浪卷来的特写。
从他拍回来的相片看,海水碧绿澈彻,每个浪花都是晶莹通透的,透过浪花,可以看见天上的云朵和灿烂的阳光。真是太美了。
HWZ说:“你们两个虽然常常见面,但并不会常常在夏威夷见面。下一个大浪过来的时候,我给你们合张影吧。”
于是,我们就在下一个巨浪到来的时候,并肩站在海滩上,一起照了一张相片。
然后,我们三个人又在大浪的背景下找附近百无聊奈的椰子汁摊主帮忙,合照了一张宝丽来快照。
分别的时候,HWZ让我用汉字在照片的背面给他写点什么。
HWZ说,虽然他汉语说得不错,汉字却认得很糟。
HWZ一直认为汉字非常神秘,它常传导出一些惊人的、古老的、下意识的智慧,绝非西方文字可比。
HWZ说,汉字非常符号化,像神灵的地图和路标。
过了很长时间,我才领悟到HWZ的观点是有多么英明正确。汉字,的确凝聚了中华先祖最高深的智慧,妙义无穷。
我拿过宝丽来快照的相片,问HWZ想要写什么汉字。
HWZ说:“写你心里此刻浮现出来的那些汉字。”
于是,我就在上面写了:“Vritti:波浪形的运动,轮回。它很痛苦,只有涅槃能让它停止。”
HWZ接过去看了看,指着“涅槃”问,这两个字是什么字、什么意思。
我想了想,说:“就是你昨天吃饭时说的,不加思索地给予别人无条件的、全部的爱,永不离弃他后得到的一种境界回报。”
我说:“就是松开丝线的时刻。”
我说:“也是松开丝线的办法。”
我说:“就像阳光出来,亿万年的黑暗,便一时消散。”
那时候我还不是佛教徒,只是对佛学常识有一点非常肤浅的涉猎。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样解释对不对。
但是,HZW却露出神往的神情。他说:“那一定是一个非常美妙的境界。”
他说:“我很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