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一年,在日本,中村带我去看了一出能剧的演出。看完之后,就喜欢上了能剧,后来,陆续地又看了很多。
所谓能剧,是只有日本才有的、一种独特的戏剧体裁,有点类似中国的元曲,或者后来的京剧,也是属于民族文化的一种标志性符号。
因为并非专业的戏曲研究者,所以对它的起源,并没有太深的研究。
起初,想必也就是日本民间的一些娱乐说唱吧,就像三弦、道情这类的,慢慢地就有了故事,并有了文化人的加入。文化人把它变得更文雅,更规范,更有深意,也更庄严。
大约在14世纪的时候,能剧逐渐发展成为一个成熟的戏剧品种,算起来,比元曲的诞生可能要稍微晚一点。但我觉得,它至少是达到了元曲同样的发展高度,如果不是已经超过的话。
事实上,我觉得它是超过了元曲很多的。
所谓超过,其实主要是指其中的一点:在观看元曲的时候,我常常感觉演员是戴着面具表演的(画脸谱,脸谱化的类型人物),而在观看能剧的时候,我常常感觉演员连面部的皮肤也都没有!他们通常都是裸露着脸上的血肉和神经在表演的,带有一种有异平常的狰狞,让人看了,觉得心里一惊,然后被恐怖当胸揪住!
——但,你却不会因此而转身逃走。
因为,只要细想一下就会知道,皮肤后面的真相,恰好就正是这个血糊糊的狰狞丑陋。
我们不习惯那种血淋淋的裸露,但却不能否认,它就藏在我们平顺柔和的表情当中。
能剧不一定比元曲更优美或者更圆熟,但它比元曲更逼真和更勇敢,这却是很鲜明的。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
(二)
能剧在有些方面极具独特性,和世界上所有的戏剧品种都有所不同。
大量的能剧里面,主人翁都不是人类,而是各种非人类生物或者非生物,充分体现了神道教万物有灵的思想。
主人翁可能是一只画眉、一朵花、一阵穿过山野的风、一座山川、一条河流,或者门前倒卧的冰冷的石头。
还有很多出能剧里面,主人翁虽然是人类,但却不是正常的人类。比如说,是人类的情绪、出窍的灵、一段感情、疯狂的思想、死后的投影。
之前,我从来没有接触过如此广泛地以这些事物为主人翁的戏剧。我特别惊喜,它竟然还可以用人类的一段感情作为叙述的主人翁!在这个你我他三个人称都看不懂的网站上,能剧,已经远远超越了读者的智力范围了吧。
所谓满街都是的正常人类,在能剧当中当然也是有的,可在很多场景当中,他们都是作为配角而出现的。
他们往往是作为主角表演的陪衬或者呼应或者背景或者效果来参与其中。
所以,能剧是非常奇特的。它是“非人的”。
自从看了能剧之后,我就知道所谓“人的异化”的概念并不是从工业化之后才会诞生的。它在很古老的时候就已经有了。
能剧就是一种很深刻地诠释与展现“人的异化”的戏剧品种。
但尽管表现与诠释的是“非人的”,能剧的立场却还是人类的。
那些“非人的”主角,所表演的还是我们身为人类的基本立场与追求。
这正是它最有吸引力的地方。
(三)
中村带我看的第一出能剧我都忘记名字了。
因为语言问题,因为这出能剧的台词比较古奥,很多地方直接使用了中世纪的和歌,尽管中村在旁边概要地翻译着,我也没有完全听懂。
然而,剧情却让我印象很深刻。
大致上剧情是这样的:
一个游方的僧侣路过乡间,歇脚的时候遇到一个纯真美丽的乡间少女,于是双方在寂寞的旅途中开始攀谈起来。
僧侣向少女问着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少女安静地一个又一个问题地回答。
伴随问题的不断深入,少女的回答也就日渐接近真相。
一种阴森的气氛开始滋长起来。
突然之间,少女的回答当中人称代词(本网站广大患有人称代词先天障碍症的读者们,蒙圈的时刻到来了!)开始转变了。她突然由第三人称的叙述转为了第一人称的叙述。(本网站读者哀鸿遍野!)
就在那一刻,一阵令人惊骇的金属打击音乐突孤单而突兀地响起,就像一只腐化中的手掌突然从后面蒙住你的眼睛。
就在你极度的惊恐当中,就在你吓得毛发倒竖忍不住要站立起来的时候,美丽的少女的身形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面目狰狞鲜血淋漓的夜叉!
原来,那个所谓的纯真少女其实只是一张变幻的人皮,僧侣所面对的,其实是一个已经死去的少女的怨灵。
这个少女因为夹缠在两个男人和自己的欲望之间,而最后有了一个悲惨的死亡。她的怨气化为了这个状如夜叉的恶灵。
这真是令人吃惊的事情,原来这个看似纯真、毫无悲伤隐藏于心的阳光少女的灵魂深处,竟然藏着这样深陷于邪淫之苦的恶灵。
戏剧的下半场,少女的邪恶的灵魂一直显露出裸魂之本相,它在台上用不断加快的舞蹈和肢体曲扭表情煎熬的动作,展示出一个灵魂被炽烈的情欲之火和嫉妒之心所焚烧时候的绝望与苦闷。
无数的烦恼与毒念在深沉黑暗中的舞台上爬行和翻滚,有如受到魔鬼的操纵。
就这个下半场,看得我眼睛都没有眨动一下,感觉连心脏也都不能跳动了。
我分不出台上和台下。
我觉得,台上的那个恶灵所跳的不可思议之阴森舞蹈,正是我自己的灵魂在里面发泄着。
台上所展现的这个,就是在欲望的折磨下,我自己黑暗痛苦的内心。
我就是从那一刻喜欢上能剧的。
就在那个完全意义的“人”,根本没有出场的时候。
(四)
能剧不一定比元曲更成熟和精致。但它在灵魂的切入和观察方面,常常会比元曲更深入。
这就是我喜欢它胜过喜欢元曲的地方。
喜欢那种单刀直入的透骨解剖。
但这仅是就我自己而言的。不需要共鸣与附和。也,无意和人辩论这些事情。
(五)
高雄就特别不能欣赏能剧。
有一次,他对我说:“你们两个好奇怪啊,怎么会欣赏这种凄惨阴暗、充满破落狰狞的东西呢?我大中华文明的光明正大、浩然正气,这玩意儿是一点也沾不上啊。你们的内心究竟是有多郁结啊,还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花钱来看!”
他说:“就看这床单一样的服装,看这枯枝一般的道具,哪有咱京剧的那个华美端庄!”
中村耸耸肩说:“雄哥,人人都有内心的阴暗面嘛。你也有啊。”
高雄就盯着他说:“我有吗?”
中村笑道:“越是外表装腔作势,内心的阴影面积就越大。”
高雄瞪眼看着他。
我看着高雄圆如探照灯的眼睛,说:“有黑暗才会有光明,有简陋才会有奢华。”
高雄回头看着我,说:“你倒是左右逢源,来者不拒啊!(我当时也是京剧的票友)”
我说:“兼收并蓄,海纳百川,不好吗?”
高雄说:“不喜欢和学中文的人吵架。心累!”
中村于是在旁边,掩口葫芦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