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有一班回江水村的长途车。舒梨在窗口买了票,回来到休息大厅时,她看到路浔坐在最角落位置,头垂得很低,围巾包住整张脸。黑色羽绒服像一道黑色屏障,隔绝了周遭热闹与纷乱。他静静的,孤独的,悲伤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舒梨走近,他看到她棕色的雪地靴,才微微抬起头,“票买好了?”
“对不起。”这是她今天最想和他说的话。其余都是狗屁。
路浔深吸气,看她,唇角竟露出淡淡笑意:“别,该说对不起的人应该是我。看见我妈妈那样,吓坏你了吧。”
这个回答让舒梨意外。
本以为他会将自己骂一顿。
他还在笑,眉梢,眼角,脸庞,像开出一朵花,只是染了厚重的冰霜。
冰霜遮盖了粉颜,只剩下冰冷的白。
他出乎意料的洒脱,反其道而行的淡然,没有让她感到片刻轻松,反而觉得这男人离自己越来越远。舒梨胸口仿佛压了一块大石头,已经感受不到呼吸。她垂眸,看他白色的阿迪板鞋,终是忍不住问出那一句:“你怪我么。”
“嗯。”他点头,并不否认,呼吸在这一刻变得沉重,“舒梨,今天的事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他站起来,消瘦的身影挡住身后投射过来的光线。她站他的暗影里,像是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所以那份悲伤与愤怒也体会的异常深刻。他说:“舒梨,从今往后我不想再看见你了。我们就当从不认识,燕城我不会再回去,房租的事我会直接找金灿。”
舒梨眼眶通红,那里水雾弥漫。
她说:“路浔,我喜欢你。”
他微愣,然后笑。眼眸灿烂但声调极冷:“舒小姐,这个玩笑开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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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点舒梨回到江水村。院子里,表弟表妹们聚在一起玩着小烟花。孩子们笑着,叫着,天真烂漫。看到姐姐,金灿招呼她过去:“姐,过来玩呀。”舒梨摇摇头。还好是黑天,浓重的夜色掩盖了她眼中的失落与难过。
回到屋里,身心俱疲的她和衣躺在床上,四肢无力,大脑一片空白,对周遭的喜庆热闹毫无知觉。
舒博士推门走进来。见舒梨缩成一团躺在被子里,想要按下台灯的手摸摸收回。
母女连心,很多事不明说彼此心里也懂。
“baby,你需要喝一杯热水。”摸着女儿冰凉的脸,舒博士感到心疼。爱情就是这样,喜悦与痛苦并存。这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若想修成正果,便逃不开它的反复折磨。
舒梨在被子里摇头,秀发摩擦枕头,发出嘶嘶轻响:“妈,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她太累了,口吻中的歉意充满疲惫和无力。
大概也只有在母亲面前人才能永远像个孩子那样去任性。
“好。”舒博士还是那么温柔的语气。
母亲离开后,舒梨心中的歉意瞬间攀到顶峰。她都多大了?母亲几年才回来一次,不该让她看到自己难过悲伤的样子。可舒梨控制不了,满脑子都是路浔背身离去时那决绝冷漠的样子。舒梨这人也有点轴,不相信自己就这么与爱情擦肩而过。路浔没钱,没房,没工作她不在乎,甚至看到他母亲是个瘾君子时,最初的恐惧散去,心中只剩下对他的心疼。
她说,路浔,不管你信不信,刚才发生的事只会让我更喜欢你。
他还是笑,眼眸中的灿烂几乎炸开。脸转向另一侧,无所谓的冷淡口吻:“舒梨,那是你的事,喜欢或者不喜欢,都与我无关。顺便告诉你,从小到大,喜欢老子的女人多了去了。我不缺人爱,所以请收起你伟大的同情心。我不是病入膏肓的患者,不需要你这个白衣天使的拯救。车快开了,你赶紧走吧。”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醒来后,她再次拨出那串号码。一遍,两遍……直到对方不胜其扰直接关掉手机。世界终于清净了,某些希望也彻底沉入海底。被子里,舒梨深深叹气。看来,这次是真完蛋了。
正月初五,舒博士和金博士启程回美国。
机场,金灿抱着爸爸哇哇大哭。随着时间推移,儿子总是与父亲越来越心有灵犀。何况,金灿从小就崇拜爸爸。小时写家庭作文,开篇第一句永远是:“我的爸爸是一位伟大的生物学家,虽然我们一年只见一次面,但仍然阻挡不了我对他的爱……”
“嘁!既然这样,那你为什么不去学医,然后跟随爸爸的脚步?”舒梨嗤之以鼻,觉得弟弟好假。
金灿鹿眼眯眯耐心对姐姐解释道:“我也想学医啊,可如果去了美国,你怎么办?”
对啊,我怎么办?
自小独立性很强,舒梨不是一个没有主心骨的孩子。她曾自大认为世间所有难事她都可霸气摆平。可随着母亲的回来,她心底那点属于小女孩的依赖在这几天忽然集中爆发,如今母亲要走了,她心底诚惶诚恐。
妈妈,请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做?
“baby,还记得我最喜欢哪位诗人吗?”
舒梨侧头想想然后小学生一样认真作答:“印度的泰戈尔。”
“对,泰戈尔。”舒博士展开双臂轻轻拥抱住女儿。“youmissthesun,youalsomissthestars。”
舒梨皱眉。对于文艺,她始终缺少欣赏的细胞。她其实更喜欢直接粗鲁一点。比如骂她缺心眼脑子进水长绿毛之类。
“小梨,去你想去的地方,去结交你认为有趣的朋友。跳出那个圈子,你会发现世界无限辽阔。”登机前,舒博士再次询问女儿愿不愿意和她去美国走一走看一看。
“还做护士?”
母亲笑着摇摇头,搂住女儿肩膀,还是一派文雅的强调:“做什么都好,只要你喜欢。从小你就是个乖孩子。比同龄人成熟早,性格也过分稳重,像个通晓万事的小大人。如果曾经这样做是为了金灿,那么现在你可以放下包袱。其实,我和你爸爸心底有个愿望,希望你可以活的叛逆一点,潇洒一点,蠢笨一点,好让我们在情感上更像你的父母。”
儿女太懂事反而令父母挫感一身教诲无用武之地。
舒梨眨眼,她从不知母亲是这样想的,“做摇滚歌手也可以?”
“可以,只要不违法。”
“妈妈,我想纹身。”
舒博士笑得扬起头,眉眼轻扬似还没长大的孩子,她张开双臂再次拥抱住女儿。用力,用力,再用力:“超cool!去吧去吧,最好今天就纹上。脚踝是个不错的选择。纹好了别忘记发张照片让我欣赏欣赏。”
这就对了。没有爱情,你依旧可以活得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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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后的某天,金灿,大鱼,温豆丝去了一趟滨城,回来时,个个神情沮丧。车站,看见他们几人下车,等候多时的雅霓赶紧迎上去:“怎么回事,没找到浔哥?”其实最初雅霓没发现路浔失踪,离开燕城前他有说过回去网吧打游戏保持竞技状态。他那个人,练习时通常不开手机。
直到第五天没有他任何音讯,雅霓才觉出异样。本想自己去滨城,但家里忽然有事脱不开身,就派金灿他们三人去找,结果得来的消息印证之前的不安,路浔又他妈失踪了!
大鱼心中有颗火热的电竞梦,忽然联系不上浔哥对他打击很大。蹲在地上就哭了。温豆丝一边安慰一边对雅霓发牢骚:“田姐,你和浔哥比较熟,知道他为啥失踪不?是不是有大俱乐部联系他,跟其他人组队比赛了?如果这是那样,我们也不怪他,毕竟俺们几人实力确实不济。但离开也得说声再见啊,好歹兄弟一场,我们可真是拿他当自己亲哥哥,掏心掏肺的啥都说。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到底啥意思?”
这打击,比日本鬼子当年偷袭珍珠港还让人措手不及。
这边雅霓还没说话,金灿上去照着温豆丝雄壮的后背就是一脚:“滚你大爷的!说那话我都替你害臊,若真拿浔哥当你亲哥,此时就不会蹲在这里发牢骚嫌人家对不起你!跟浔哥这么久,难道你不知道他是啥样人?你拿他当哥,他也没拿你当过外人,上次你丫嘴馋吃螃蟹,上吐下泻一天,谁照顾的你?”
温豆丝大哭:“浔哥!”
雅霓被他们搅得头疼,抽了根烟狠狠吸一口决定去找舒梨问问。金灿忽然叫住她:
“田姐……”欲言又止。
“说你的。”
金灿把她拉到一边,用温豆丝和大鱼听不到的声音说:“昨天我一个人蹲在浔哥家门外等的时候,一个邻居跟我说,浔哥的妈妈好像……被抓进去了。因为……吸那个。后来我去了派出所,但人家见我一个外地来的就啥也没说。田姐,你和浔哥熟,这事靠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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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雅霓的到来,舒梨并不意外。虽然她们性格并不相同,南辕北辙的挺厉害,但因为某些人某些情感上的一致,又让她们看起来似知己一般的和谐般配。雅霓来到医院时,舒梨正好下班。刚洗过的头,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的花香。
雅霓微微眯眼,从第一次见面时她就能深刻感受到,舒梨是那种无论男生还是女生都会觉得她很美好的女孩。
就像没有人讨厌温暖的春风。
这是命,好命,谁也抢不走。
“真巧,我正想找你呢!”看见雅霓,舒梨小跑几步迎上来。
雅霓微愣:“找我做什么?”
舒梨调皮眨眼:“纹身,我想纹身,带我去。”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