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澎泼,浇灭了冲天的烈焰,却浇不灭人们归家的热切心情。当遭受劫难的人们冒雨摸黑急匆匆的回到家中,昔日家室的繁荣温馨已然不在,辛辛苦苦创立的家业荡然无存,满目苍痍,眼前的只剩下一片残垣断壁。人们呼儿唤爷,开始在这残砖破瓦的废墟中翻寻着,有劫后重逢的悲喜交加,有痛失亲人的呼天抢地,还有着对倭寇祸行不绝于耳的怨恨咒骂,对官军无能的凄厉控诉。与这雷声、风声、雨声汇作一处,有若鬼哭神嚎,仿佛到了人间炼狱。
赵错顾欣雨在这雨中行走,脚下是尸山血海,茫然的看着这一切。忽然隐约听得有人在急切的高声喊着:“赵大哥!赵大哥!……”这是李虎的声音,他边喊边往来找寻着。赵错回喊道:“虎子。”
李虎三步并作两步的飞奔而来,人未到,声先至,焦急的道:“赵大哥,军门受伤了,快跟我去看看!”不容分说,拉着赵错便走。
赵错一惊,问道:“在哪里?”
李虎急道:“巡抚衙门。”
“回去,把伤药都给拿来。”赵错一边吩咐着顾欣雨,脚下一步也不敢停。
“嗯!”顾欣雨应了一声,便转身而去。
远远可见,巡抚衙门里灯火通明。门口处,有家人正焦急的来回踱着步子,听到是赵大夫到了连忙当先引路。
来到后堂,只见胡汝贞脸色苍白,半闭着眼睛,斜倚在软榻之上。下人们正小心翼翼的替他解下身上的重甲,一枚箭簇嵌在左胸前,随着呼吸缓缓起伏。幸好甲胄坚实,不然这箭非要了性命不可。解开内衣,坦着左胸,伤口处红肿起一大块,还有血水缓缓渗出。下人端来清水替他小心清洗干净。
赵错顾不得其他,脱掉湿漉漉的上衣,就着下人送来人清水,一边洗了洗头脸、双手,一边道:“胡公,怎么会伤成这样?”
胡汝贞微微睁大了眼睛,强自笑了笑,道:“将军难免阵前伤,这一箭伤得还真是时候。”
赵错钦佩的道:“我从没有见过能如胡公这般大官,临阵在前当真如将军一般能提剑杀敌,敢拼命。”
胡汝贞没有答话。
赵错指示胡府的下人,取来刀子、最烈的烧酒、纱布等物,一边准备着。……
过不多时,顾欣雨取药过来,赵错便要动手取出箭头。
他取过一柄明晃晃的小刀,用烧酒洗涤干净,放在火上烧烤干。将一条白巾叠成一团,递到胡汝贞面前道:“咬住!免得嚼了舌头。”胡汝贞接过布团,依言咬在口中。赵错取过金针,封住伤口周边血脉。
这时,门外脚步声传来,来人走到门口,迟疑的停下了脚步。胡汝贞看到来人,取下口中的布团,问道:“明臣,府库中还有多少钱粮,可供调用?”
来人正是沈明臣,手中拿着一份文书。听到胡汝贞的招呼便走了进来,眉头紧锁道:“胡公,还是等一会……”
胡汝贞道:“无碍!说吧,正好给我解解疼!”说着,又将布团咬在口中,示意赵错可以开始了。
沈明臣无奈,将库中所余钱粮之数逐一汇报上来,最后道:“库中已然空虚,胡公宜早作准备。”
“咝!”听是一声沉重的吸气声。原来,赵错已用小刀将伤口划开,剔出血淋淋的箭簇,正在剜掉烂肉。胡汝贞却拿掉了口中的布团,强忍着疼痛,镇定的道:“只能是在城中提编加派了。”
沈明臣看得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急道:“胡公,不可……”
胡汝贞手一松将布团抛落在地,道:“我胡汝贞这点疼算什么,杭州城里有的是比我更疼的。说吧,有何不妥?”
沈明臣道:“提编加派,百姓本来就多有怨怼。杭州城中刚刚经历战火,此时若再强行为之只怕会激起反抗之心,于城中百姓安定,于胡公声望前程不利。”
胡汝贞冷冷的道:“加派征集的都是富商大户,没有贫苦百姓掺杂其间,他们能掀起什么风浪?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本官这巡抚如今重兵在手,……”缓了一缓,才继续道,“不是还有不少分毫无损的吗?就算是遭了灾遭了难不是也有轻重之别吗?只要处理好了,他们纵有怨怼之言,也唯有认了。难道明臣还有更好的方法?”
沈明臣苦着脸,叹了口气,道:“若不士兵那边拖一下,等朝廷拨下来再给补上。”
此时,赵错已替胡汝贞用肠线将伤口缝好,敷上自制的伤药包扎好。赵错下手极是麻利,前后只用不到半刻钟。
胡汝贞挪了挪绷紧的身体,坐得舒服些,才悠悠的道:“明臣,不是带兵之人。兵无晌,从军为何?无粮,则何以战?无赏,何以励志冲杀?无抚恤,何以解其后顾之忧?将军无信,何以让士卒信服?如果再强行驱使,兵变之日不远矣。不瞒你说国库已经空了,若要等朝廷的拨付只会遥遥无期,这如何能拖得?”
“可是……”沈明臣顿感语塞,虽觉得是危言耸听,细一琢磨,便发现历来兵变无不与此有关。沈明臣终究是士绅大户出身,转口道:“能不能将提编范围扩大一些?”
胡汝贞微微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平静的道:“这些年来,这些人豪夺鲸吞,江南的财货大多落入他们的囊中。逼得多少贫苦百姓卖田卖地,卖妻卖儿,无家可归。尚不知足,还把所有的赋税徭役都加到快没有活路的平民百姓的头上。百姓已不堪其重负,多少人走上了绝路?多少人被逼成了倭寇?现在整个江南都因他们的贪婪而陷入战火,就得由他们负起这个责任,若还要将之转嫁出去,难道要整个江南皆反吗?”
沈明臣脸上一阵发烫,连忙道:“属下糊涂。”
胡汝贞道:“预算须得多少?”
沈明臣把文书呈上,胡汝贞接过随手翻了翻,扔了回去,不容置辩的道:“照这个数加五成提编加派,半个月内就要见到钱粮,让夏正帮你忙,赶紧给拿出个方案。辛苦你了!”胡汝贞知道他心里难免会有个疙瘩,顿了一顿,缓了口气又道:“就算你不拿,我不取,这上面还要打点,各处还要疏通,不然我这巡抚是到头了,你们也只能另投明主。什么豪情壮志也都无从谈起,江南又是一片混沌,只是苦了这万千百姓。”
沈明臣头上冷汗直冒,在胡汝贞炯炯的目光下却不知如何辩驳,只得躬身告退,道:“属下这就去办。”
待沈明臣退了出去,赵错思索着胡汝贞方才的话,似乎有了些许的明悟,默然的摇头笑了笑。
胡汝贞道:“让小赵见笑了!”
赵错一边收拾一边道:“胡公若是有意以金银财货结交朝中权贵,以求临危保全,就得先是己亦所好。沈先生是读书人,没有这般经历,不通这等机心,怕是要疑误胡公了。”
胡汝贞顿生知己之感,抚掌感慨道:“沈明臣是读书人,阳明后学弟子,却没有你看的通透。近墨而不黑,终究碍眼,不知者不屑我之所为,权党亦将视我为异类。投其所好,吾亦好,沆瀣一气方能让他们引为知己,才能换得这一展抱负的机会。”
赵错不以为意的问道:“阳明先生那一套,他们都说只要学好了就能无往而不利,但在我看来也不过如此。”
胡汝贞道:“阳明之学,乃是经世致用之道。初学,似乎很是粗疏容易,不过泛泛之言;等你有了足够的经历,再回头仔细研读,便会觉得是如此的高深精细、无穷无尽。在这繁杂纷扰滚滚浊世中,世事多有阻碍,往往不能一蹴而就。是以凡事有经必有权,当守其经而变其权,是为能‘此心不动随机而动’。这何其难矣,唯有知行相合,有一点的知,就得一步的践行;每一步的践行,将会确实求取下一步的知,不能有一丝的懈怠。如此一层层的抽丝剥茧下来,再艰难繁复的事情也会自然而然的明了。当真是说来容易,坚持为之何其难。”
赵错想了想,道:“听你这么一说,还真像那么一回事。”
胡汝贞道:“阳明公半生征战未曾有败绩,哪怕形势再劣,也是智计百出,安之泰然。其实其心中早已有了‘此心不动随机而动’的坚持,对知行合一的践行。”
赵错道:“胡公更像是王门中人!”
胡汝贞淡淡一笑,道:“王门亦不过一求学之所,阳明之论但求广传之于世间为所用,天下之人皆可学。他们是肯定瞧不上我这个无端妄为之人,我又何必在乎一虚名。”
顾欣雨感到好奇,道:“读书人与我等武林中人就是不同,不会敝帚自珍。”
胡汝贞道:“这如何比得,习武只是你们持之以生存的技艺,阳明学说是为人处世的一种指引。”
赵错道:“受教了!”
胡汝贞摆了摆手,道:“去吧!”便让下人安排赵错顾欣雨洗漱与早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