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被纪恩像拎小鸡一样拎了进来,又被狠狠地撇在了地上。她的身上,虽然没有伤痕累累,但模样很是疲累不堪,显然之前也颇吃了一些苦头。
杨谨皱眉,目光凛然,射向纪恩。
纪恩有所察觉,侧头也不甘示弱地瞪向她。
杨谨感觉到了,他的目光中包含着几分敌意,不禁心觉怪异:若说之前,自己擅闯寒石山庄,尤其是擅闯庄主的卧房,这件事令纪恩对自己有敌意,确是情有可原;可是后来,自从自己救了女庄主的命,鲜有的几次在庄中偶遇纪恩,他都是一副毕恭毕敬、恨不得将自己当神仙一样供起来的模样,分明早就对自己释怀了。
也只是在前日共战刺客之后,他对自己的态度才急转直下。杨谨不知自己因为什么得罪了他。
不过,不论纪恩同自己有怎样的过节,这么粗鲁地对待一个小姑娘,杨谨觉得总是不妥当的。
而这个小姑娘,正是曾与杨谨见过几面的杨芷苓。杨谨犹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发现女庄主中毒那日,她还呆呆地盯着自己的脸,赞自己“长得俊”来着。
后来,杨芷苓去昙华水榭寻过杨谨几次。她说她和好几个同族的孩子一起在庄中习学,她说看杨谨“很是面善”“很是投缘”。
杨谨不傻。她已经看出来这个小姑娘表面上看似憨憨的,其实话里话外都在套自己的来历,说的简单点儿,就是各种打探。杨谨看得出,她对自己的来历很感兴趣。
这样的人,杨谨自然是敬而远之的。她既对这人的经历不感兴趣,更不想让其了解自己的经历。
“纪恩,你先出去吧。”石寒淡漠的嗓音打断了杨谨的思绪。
纪恩答应着,行礼退下,临走前,还不忘嘱咐一句:“这丫头狠着呢,庄主小心。”
石寒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杨谨转脸,看了看侍立在女庄主身边,恨恨地盯着委顿在地的杨芷苓,就快要在她的身上烧出两个大窟窿的红玉,暗忖着莫非她们主仆二人要审问这人?
杨谨很有身为外人的自觉,亦抱拳道:“庄主既然有事,我就先回……”
“谨儿,你留下!”不等她说完,石寒便截走了她的话头儿。
杨谨一呆,红玉也诧异地看向自家庄主。
然而,杨谨转念一想,女庄主让自己留下,那便留下吧。毕竟,她心底里也不大放心这个杨芷苓。
虽然不赞同纪恩的粗鲁行为,但杨谨相信,既然这女子被女庄主提来,如此对待,必定有缘由。万一她真的心存歹意呢?红玉是个不会武的,这女子若是伤了女庄主,那可如何是好?
当屋中只剩下这几人的时候,石寒端坐在正中,看着脚前方一丈开外的年轻女子,半晌无言,只是目光始终盯着她。
杨芷苓被盯得心虚不已,觉得心口处像是压了一块巨石,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她纵是有心机,纵是平素善于伪装,终究也不过十几岁,被自幼仰视惯了的人如此盯着,心里早已经百爪挠过般落不着实处了。
“你以为你这样我就怕了你了吗!”杨芷苓梗着脖子,一张原本清丽的面孔满是狰狞。
石寒眼眸微眯,冷声反问道:“我怎样?”
“你……一手遮天!为了你自己的私欲,害得杨氏满门跟着你……受苦!”杨芷苓微有迟疑,却又高扬了声音,仿佛只有这样,方能给自己壮胆似的。
石寒闻言,怒极反笑:“受苦?你倒是说说,我让你受了什么苦?是让你们孤儿寡母吃喝不济,还是没替你早逝的父亲照顾你们母女,害得你们露宿街头?或是,没教你傍身的技艺和做人的道理,由着你胡乱长大,被别人欺负?”
“我……”杨芷苓语结一瞬,厉声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我……我个人安危荣辱算得了什么!我为的是我们杨氏一门的尊荣!”杨芷苓尖着嗓子高叫。
石寒微眯的双眸中突的射出两道极寒的光,声音冷到了骨头里:“这话,是谁教你的?”
杨芷苓被如此看着,下意识地一哆嗦,却紧接着昂着脑袋,道:“没谁教我!是我自己看出来的!”
石寒冷笑:“好个自己看出来的!自你十岁起,我便将你接到庄中,连同族中子弟一同教养,倒让你学会了如今的好见识!倒让你学会了对我下毒了!好!好得很!”
杨谨自始至终都立在石寒的身旁,默然听着。可当她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恍然明白:原来女庄主当初中的毒,竟是这个看似娇憨的清丽小姑娘下的!
早知如此,就……
杨谨咬着牙瞪视杨芷苓,却也想不出“就”如何。虽然,那时眼见女庄主所受的折磨,还有自己被累极险些丧命的事实,让她憎恶极了那个下毒之人,可当这个罪魁祸首就在眼前的时候,她却不能确定自己能下得了狠手惩治。
她虽然身负高深武功,委实没杀过人。她也不想杀人。
“哼!就是我下的毒!”杨芷苓仍死硬着,犹道,“我是为了我们杨氏一门的将来着想!”
“所以,你就能忘恩负义毒死我?就能狠下心肠弄死和你一起长大的坠儿!”石寒的声音越发的冰冷。
“是她自己不争气!”杨芷苓高叫道,“下了毒,还被发现了,怨谁!”
“呵!好一个自己不争气!”石寒笑得无比凄凉,“是我!是我自己不争气!教养出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
她突的痛哼一声,右手掌覆在了心口上,脸上现出极痛苦的模样。
杨谨大惊失色,忙抢上前,扣住她的左手腕脉,小心地输进一道真气。
石寒方觉得心口处无边的痛意稍缓了些。她脸色苍白,冷汗沁了一脑门,柔弱地斜依在杨谨的怀中。
“如……如何了?”杨谨紧张地看着她,“还难受吗?”
石寒无力地轻轻摇头。
杨谨双眉紧锁,握着她的手腕,又小心翼翼地缓缓输进了几缕真气,纾解她身体的痛苦。
杨芷苓初时古怪地看着两个人,待得看到石寒无意识揽着杨谨腰肢的手臂的时候,忽的尖笑起来:“哈哈哈!我知道了!哈哈哈……”
她癫疯了一般,指着一立一坐倚在一处的两个人,叫道:“原来如此……哈哈哈!假凤虚凰!两个女人哈哈哈!你年轻的时候就如此荒唐……那个宇……”
啪——
一声脆响,震碎了杨芷苓未能说出口的话。她痛苦地捂着流血不止的嘴,疼得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
“小贱蹄子!早就想抽你了!”红玉揉着抽耳光抽得生疼的手掌,大口啐着杨芷苓。
杨谨之前全副心思都放在石寒的身上,尚未反应过来杨芷苓都说了些什么,便惊见眼前的变故。
与此同时,她觉得怀中一空,女庄主已经轻轻地推开她,端坐,一张脸冷若冰霜,仿佛之前的脆弱都是杨谨的幻觉似的。
“你既然做下这些事,就该想到会有怎样的结果,”石寒声若寒冰,宣告着杨芷苓的结局,“你是个忘恩负义之人,我却不会无情无义。你死后,我不会为难你母亲,会照着原来的标准奉养她。”
杨芷苓乍一听到对方提及自己的母亲,先是一怔,继而狂笑道:“谁要你装好心!”
随着这句话,她毫无征兆地暴起,整个身体扑向了石寒,扎着双手,大有掐死石寒的架势。
两个人相距不过一丈有余,石寒毫无防备,惊得睁大眼睛的时候,杨芷苓已经近在眼前了——
“庄主!”红玉惊呼着,拔腿也冲了过来。然而,她既不会武,反应和速度都不济。
千钧一发之际,杨谨顾不得多想,抬掌“啪”的一声,招呼在了杨芷苓的小腹上。她只顾着救石寒,情急之下手上便失了分寸,这一掌下去,几乎是用上了七八成的气力。
杨芷苓只是个不会武功的普通女子,哪里禁得住她这么一掌?顿时就如断线的风筝,疾向后飞去,后背撞在墙上,又被弹回,闷栽在地上,嘴一张,“哇”的一声鲜血狂喷不止。
这一局面完全出乎杨谨的意料。手掌击打在杨芷苓腹上的一瞬,杨谨便知道:“坏了!”
杨谨慌慌张张地跑过去,翻过杨芷苓的身体,只见其嘴角边还有鲜血不停地涌出来,胸前的衣衫已经被血红色洇了一大片,忙拉过她的一只手腕,搭上,切脉。
杨芷苓的身体软绵绵的,似是骨头都被杨谨一掌击碎了,还笑得狷狂:“你杀了我……哈哈哈你帮她杀了我!你以为……咳咳……你以为你将来的下场会……会比我好吗?咳咳……”
她又咳出几口鲜血,眼中的恶毒与诅咒却未减弱分毫。
“我不会……不会死在你们的手里!”杨芷苓血红着眼睛死死地瞪着石寒,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的扬手推开杨谨,接着一口咬住了右侧的袖口。
这情景,似曾相识!
电光火石中,杨谨意识到了她要做什么,挥掌阻止她。
然而,一切都已经晚了。杨芷苓还是吞下了几许藏在袖口处的毒.药,她狞笑着看向对面没了血色、呼吸都急促了的女庄主,“我说了……我绝不会……不会死在……你们的手里!”
此时,她吐出的血已经变成了深紫色。
杨谨盯着那颜色变得诡异的鲜血,恍然意识到自己方才切脉时发现了什么,于是她剧烈地哆嗦起来,接着,全身如坠冰窟。
她难以置信地盯着杨芷苓的脸,以及那不断涌出的鲜血,脸都煞白了——
“你……你有孕了!”杨谨的声音抖做一团。
“你说什么!”杨芷苓脸上的表情剧变,一只手死命地抠住杨谨的手腕,指甲抠进了杨谨的肌肤中,殷红见血。
杨谨忍着痛看着她抽搐的脸,脑中急速地转着:能不能在她断气之前救下那个孩子?
如此想着,杨谨猛然掀倒杨芷苓,不顾一切地撕扯她的腰带。
“你做什么!别碰……我的孩子!”杨芷苓拼尽最后的力气打她、踢她。
杨谨被踢打得鼻青脸肿,浑身撕扯得汗水淋漓,手上的动作却不肯罢休。
石寒颤抖地站起身,眼前这个癫狂的杨谨,她几乎认不出来。
“庄主……”红玉扶住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可,不等杨谨剥干净杨芷苓的衣衫,露出她的小腹,杨芷苓就已经断了气。
她一双眼睛,死不瞑目地瞪着杨谨,手指甲还抠在杨谨手腕的肉里。
她……死了?杨谨呆滞地看着这个死不瞑目的女人。
所以,她腹中的孩儿也……死了?
霎时间,杨谨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如果,不是自己那失了分寸的一掌,她是不是不会死?至少,她腹中的孩儿,不会就这么死了……
我……杀了人?一尸……两命?
杨谨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手掌,抖若筛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