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声声,焰火重重,破开了除夕夜不见月光的墨蓝色星空。
又是一年除旧岁,时光如流水,不经意间徐徐流淌,日日夜夜湍流不息。
杨谨仰起脸,看着头顶上被漫天的焰火和数不尽的年灯映得橙黄橘红的夜色,心头也不由得泛上几分暖意融融。毕竟,这象征着万户太平的灯火中,有她的努力在。
她已经十四岁了。回想曾经在陌生客栈中度过的那个除夕之夜,那个羁旅之中苦闷醉去的夜晚,当真恍若隔世。
她其实才十四岁,却忍不住生出些“韶华无常,流年易逝”的感慨了。
爆竹声声依旧响个不停。刚刚从一场瘟疫中挣扎逃脱出来的盘石县百姓,似乎格外珍惜眼前的这个天灾之后的第一个除夕。他们不止要如往年一般守岁,更恨不能将家里所有的银钱都买了爆竹,炸跑那个害他们害得苦的瘟鬼;还要点起最亮堂的年灯,照亮自家和邻人的路。毕竟,这场瘟疫几乎每户都有亲人过世,过年了,莫说在外的游子,就是逝去的亲人的魂魄,也该好生回家团圆了。
杨谨蹲下.身,就着香烛燃起的当儿,把几根极新鲜的肉骨头摆在面前的墓碑前。那座石质墓碑上,錾着一排字:黑子之墓。
“我听他们说,你以前最爱吃这样的肉骨头,一顿能吃十几斤呢!”杨谨凝着袅袅香烛中的墓碑,轻声说着。
“我带了好多来,你可以尽情地吃,好好解解馋……饿坏了吧?”杨谨说着,哽咽了,眼圈一红,眼泪就要掉下来。
她抽了抽鼻子,忍下了胸中的痛意,缓了缓神,又道:“我要走了……不知什么时候再回来……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吧?”
她忍不住探身,拂过墓碑上的“黑子”两个字,喃喃道:“我走了,你会想我吗?”
咯吱——
咯吱——
有脚步声靠近,那是靴底踩在积雪上的声音。
杨谨忙抬起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泪水,扭转头,正对上赵县令关切的目光。
“杨兄弟……”赵县令叹了口气,劝慰道,“走吧,回家过年去吧!你嫂嫂已经备好了年夜饭……”
杨谨抿了抿唇,又看了会儿袅袅的烛烟,才站起了身,随着赵县令回城中去了。
这半年多的日子,杨谨一直守在盘石县没离开。倒不是她不急着赶路,而是,她不放心盘石县刚刚被驱走的瘟疫。要知道,季节交替是最容易滋生病疫的。她在这里观察了半年多,总算可以确认,至少在盘石县,同样的瘟疫不会再出现了。
这半年多,她一时一刻都不敢荒废。学过的武功,日日照旧早起习练;闲来无事的时候,她就研读云素君借给她的那几本笔记。她记心极好,读书也快,那几本笔记反反复复地读了三遍,每读一遍她都大有心得,对云素君的医术越发钦佩起来。
盘石县本就富足,瘟疫解除之后,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她住在县衙中,赵县令更当她亲兄弟一般照拂,好吃好喝的照料,使得她之前因为忙碌治疫之事而掉下去的肉又长了回来;加之正是贪长的年岁,只这半年多,她的个子就足足蹿高了大半个头,眉眼也愈发舒展开来,偶尔走在街上,回回引来无数未婚女子的瞩目。
大周民风开放,女子在感情之事上也颇大胆外露,莫说是有人托了关系来县衙提亲的了,就是当街主动搭讪杨谨的也大有人在。
那些热情的女子,每每让杨谨一个头变作两个大,恨不得落荒而逃,以后再也不敢满街走了。
她个子长得快,以前的衣服也很快穿不了了。幸亏县令夫人想得周全,又感激她救了自己丈夫的性命,替杨谨缝制了几件颇合身的衣衫,令杨谨十分感动。
杨谨知道,赵县令两口子是真当她自家兄弟一般。但是,眼看着早春已过,杨谨更知道,这里已经不需要她继续待下去了。
这一日,赵县令兴冲冲地来杨谨的房间寻她。
“杨兄弟!好消息啊!”赵县令手里还攥着一纸文书。
杨谨正收拾随身的东西呢,抬头道:“赵大哥?怎么了?”
赵县令见她情状,怔住:“你这是做什么呢?要出门?”
杨谨看着他,微笑道:“已近季春,瘟疫再也不会出现了。赵大哥,我也该走了!”
“走?走哪儿去?”赵县令呆住。
“自然是去我要去的地方啊!”杨谨含笑答道。
“杨兄弟,我从没问过你要去哪里,想来你必定有你的打算!”赵县令话锋一转,又道,“可男子汉大丈夫,哪一个不想建功立业,做一番大事业呢?”
杨谨蹙眉。
赵县令扬了扬手中的文书,急不可待道:“兄弟,你的大事业就在眼前啊!”
杨谨瞄了一眼那文书,又转回到赵县令的脸上:“这话怎么讲?”
“嘿!当日瘟疫既除,我就向朝廷、向平陵府的韩大人上报了整件事情的经过,尤其是你的功劳,写了许多。哥哥我看中你的才华人品,就是想通过这个替你博个出身,将来被重用了,自有你的大好前程。”
杨谨愕然:“赵大哥,我来盘石县治疫,不是为了……”
“我知道!”赵县令打断她的话头,“兄弟你不是为了名和利,就是想救一方百姓!但是,于公,我身为朝廷命官,不能眼见着有功劳、有才学之士被埋没;于私,你是我兄弟,你想不到的,做哥哥的却要替你想到!”
杨谨不由得苦笑。她不是想不到,她是真的不想啊!
赵县令却热心满满,犹道:“报给朝廷的奏折已是半年有余,只因近来北方漠南用兵,天子和各部的注意力都在那里,也就耽搁了下来。如今,总算是批复了回来,而且是天子朱批,特地嘱咐了不可埋没了如你这般的人才!这里还有韩大人的亲笔信,说是天子听说了你的事,龙颜大悦。韩大人还告诉我,吏部对我的新任命即将下来了……兄弟,你说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杨谨越听,心上的石头压得越沉。红姨在世时,屡次嘱咐她莫要与官家人打交道。若不是因着这场瘟疫,她根本就不可能认识景将军、赵县令等人。
至于天子嘛,那不是比“官家人”更官家的人?
红姨的话,绝不是没根由的,她怎么能违背她的嘱咐而去应天子的召呢?
杨谨心意已定,赔笑道:“那要恭喜赵大哥荣升了!”
“诶?不光是我,还有你啊好兄弟!我想,很快,朝廷的命令就会下来,若我猜得不错,该是想召你入京中官学学习,过得几年,再历练些,就能被委以重任了。兄弟啊,说句不恭敬的话,将来,那太医院的院首说不定就是你啊!”
杨谨看着赵县令容光焕发替自己打算的模样,不禁好笑,摇头道:“我无意于官场。而且,我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赵大哥你来之前,我正收拾,准备向你道别呢!”
赵县令错愕,有什么事,能重要到比自家的前程更重要呢?
说到底,他终究是朝廷的官员,寒窗苦读,货卖帝王、造福百姓是他的人生理想;而杨谨的理想,恕他无法理解。
最终,赵县令劝留了几次,还是拗不过杨谨,只得由着杨谨离开了。
离开那日,盘石县上自官场、下至普通百姓,包括许多商贾大户,都来给杨谨送行。杨谨哪里想到会是这样的场面?
那些人都知道她的事迹,对她皆心存感激,更舍不得她走。几家富户还奉上了银票供她路上花费。
杨谨怎么可能要他们的钱?她谢绝再三,才勉强劝住了众人的好意。
“好兄弟,”赵县令亲自牵来一匹雄健骏马,将马缰绳塞到杨谨的手里,道,“金银财物你不要,脚力总得有一个吧?”
杨谨知道推脱不了,只得谢过,接受了。
看着那疾驰远去的骏马上挺拔的身影,赵县令感慨良久。有几个对杨谨心仪不已的小姑娘已经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这些事杨谨都不知道,她此刻一门心思地只想先赶赴平陵,将云素君借给她阅读的几本笔记奉还,然后继续赶路去京城。她已经耽搁了半年多的光阴,太久了。
有了好坐骑,自然比靠双脚一步步走来得快,不过一日光景,她就赶到了平陵城。
平陵城是平州的重镇,亦是府衙所在地,其城内之繁华、人口之稠密自然不是寻常市镇可比的。杨谨却没心思观赏世态民风,她进入城中,逢人便打听“车骑将军景府”在何处。
在平陵,府衙在哪儿或许有人不知,但若问起景将军的府邸,却几乎无人不知,甚至还有人好心地告诉杨谨:“景夫人的医馆就在前面大街拐角处,小哥要医病,尽管去那里!”
杨谨实在想不出自己哪里像是寻医问药的,心忖着或许是景夫人的名声太响了?又或许此地人太过热情了?
她既然是找来云素君的,便直奔医馆,不想吃了个闭门羹,只得急匆匆掉头又去车骑将军府。却也是府门紧闭,凑近一看,都上了锁了。
杨谨登时心里没着落了,又寻不到可以一问究竟的人,她只好又折回了医馆。
医馆前围着一群人,正在讨论墙上的一张告示。杨谨忙也凑近了去,看罢暗骂自己之前匆忙急躁,竟没注意到这告示上写着暂且闭馆的字样,落款日期就是两日前。
她站在人丛中,听着有人讨论着——
“怎么好端端的闭馆了?”一人奇道。
“你不知道,如今边关吃紧,咱们景大将军被派去边关了,人家感情深,景夫人不放心,自然也随着去了呗!”另一人道。
“边关吃紧?不会是要打仗了吧?”又一人惊问。
“不是!和咱们大周没关系,”之前那人颇明白,“我家表兄就是在漠南一带做皮货生意的,听他说,漠南女王对其他几大部族用兵了,打仗打得正凶呢!”
杨谨没兴趣再听下去了。她能够确认的就是,那几本笔记她无人可还,只得暂时保存着,等到将来再还。
既已打听明白,杨谨也不多做停留,旋即离开了平陵,取道赶奔京城。
这一日,到了襄宁地界,据说这里离京城也不远了。
杨谨在一家饭馆吃了顿饭,又让店伙计喂了马,会完账的时候惊觉钱袋里就剩下十几文钱了。
就凭这点儿钱,还想去京城?杨谨犯愁了。
因着宇文睿当初给她的银子颇充裕,这一路上她从未因钱的事儿犯过难。当初在盘石县,她一住就是大半年,虽有赵县令夫妇的照拂,但杨谨怎么好意思白吃白喝?是以,银子就这么不经意间花得几乎干净了。
如今回头想想离开盘石县的时候,几家富户奉上的银票,杨谨方知何为“一文钱憋倒英雄汉”。
她不后悔当初谢绝了那些富户的好意,那不是她该得的,她便不会去拿。
眼下,手头局促,只得将值钱的东西变卖一二,才能凑出来盘缠路费。
杨谨想了几个来回,脖子上挂着的那块玉,是寻找恩人的线索,决不能变卖。景砚当初给她缝制的衣衫,虽然已经小得穿不进去了,可她舍不得。
除了这些,还有什么?
杨谨突的想到了面具前辈赠与自己的“素”字铁牌,他说遇到难处的时候,就亮出这块牌子。杨谨不知道该向谁亮,也不想亮,她觉得那样的自己很没出息。
思来想去,唯一能变卖的,也只有赵县令赠的那匹骏马了。
杨谨没法子,心里暗道一声对不住了赵大哥,牵着马去了市集。
市集上,做买做卖,人来人往。
杨谨也不会张罗叫卖,就学着旁的卖牲口的人的样子,在马耳朵上别了一根枯长的野草,自己则杵在一旁,看着熙熙攘攘的行人,盼着有人能赶快出价买了马去。
足足站了一个时辰,也没见有半个人影来询问。
眼看日头就要落下去了,市集上的行人和商户也渐渐少了,杨谨想到口袋里那十几文钱,忐忑起来:晚上去哪儿过夜呢?客栈是不敢住了,这点儿钱,还得留着应急呢。
恰在此时,“轱辘”“轱辘”的声音由远及近,一辆马车停在了她的面前。
杨谨张大了眼睛,与那从车上跳下来的车夫大眼瞪小眼。
马车内,响起一道声音:“遇到什么难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