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县令终于退了烧,清醒了过来。守了大半天的几个人皆都松了一口气。
县令夫人顾不得擦拭眼角的泪水,忙命人:“快去请杨郎中来!”
赵县令被几床厚被捂出了满身的大汗,脸颊上的红热中还带着昭显着不健康的焦黄色。他看清了自家夫人哭花了的脸,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哑着嗓子道:“放心,为夫没那么容易死……”
县令夫人闻言,刚刚止住的泪水又扑簌簌地掉落下来。
杨谨急匆匆赶来的时候,恰巧看到夫妻二人拉着手泪眼相看的画面,不自在地低了低头。
县令夫人忙敛衽欠身。
杨谨还了礼,道:“赵大哥退了热,便无性命之忧了,还请放宽心。”
县令夫人向她称谢。
杨谨说了声“客气”,又对她道:“嫂嫂和众位女眷这些时日太过劳累,恐被病疫所侵,还是喝上几服预防的汤药妥帖些。”
县令夫人答应了。
赵县令喜道:“预防的药方子终于成了吗?”
他一高兴,就要从榻上坐起身来。
“你急个什么!”县令夫人忙按住他,嗔道。
杨谨点头,面上也带着喜悦:“至少眼下看来,效果不错。”
“天佑我盘石县!”赵县令感慨一声。脸上虽然仍是难掩的憔悴,那份激动欢欣却是遮掩不住的。
他目光炯炯地盯着杨谨,期待道:“杨兄弟,对症的药方子可有眉目了?”
杨谨抿紧了嘴唇,眼中有犹豫划过。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赵县令心头一抖,登时泛上不安来。
“问题……倒是有一个。”杨谨终究决定据实相告。
“说说看!”
“这几日,我写了不下十几个方子,删删改改,都觉不够十分对症,更不敢给病人服用,”杨谨道,“方才,我又翻看了一遍这些日子记录下的病人的病案,有所体悟,想到了一个目前看来算得上妥帖的方子。”
“那就快写下来着人去煎啊!”赵县令眼睛一亮。
见杨谨依旧抿唇不语,他想了想,道:“是不是这方子里有什么不好得的药材?无妨!我这就给韩大人写信,请他想办法……”
“不是的!”杨谨截断赵县令的话,“不是药材的问题……”
“那是什么啊?好兄弟,你要急死我啊!”赵县令不顾妻子的阻拦,腾地坐起身来。
“是我从没在医书中见过这种用药法,我……我不敢确定病患服下后会不会伤及病体……”杨谨为难道。
“试试不就知道了!”赵县令果断道,“难道药书中的方子就都是因袭前人的?就没有原创的?”
他见杨谨还是不自信,决然道:“现成的病人,你就放心大胆地把那药给我吃,我来替你验证!”
“你……”杨谨语结。
因为身世的缘故,她骨子里其实是存着些许自卑的,尤其是到了这种紧要的关头,一想到事关重大,那份不自信就抑制不住地扩散开来。但她想不到的是,赵县令对她的信任。
“我什么啊!”赵县令急道,“快去开方子煎药啊!趁着我还没好……”
他话刚说了一半,就被自家夫人扯住了衣袖。
回头看看自家夫人蹙眉摇头欲言又止的模样,赵县令安慰地轻拍她的手,道:“你放心!我相信杨兄弟的医术!”
此情此景,杨谨还能说什么?
敢以己身相试,至交挚友也不过如此了!她重重地点了点头,沉声道:“好!我绝不会辜负了你的信任!”
接下来的日子,于杨谨而言,是煎熬而期待的。她恨不得时时刻刻守在赵县令的旁边,观察他的身体和病程的任何一点儿细微变化,生恐因为自己的疏忽而害了他的性命。
总算,有惊无险,结果终究是好的。三日之后,赵县令的病情明显有所好转,症状见轻。五日后,气色好转。又过了两日,他已经能下地行走如常了。再辅以调养的补药,假以时日,必定能够完好如初。
杨谨喜不自胜。从赵县令病情好转的那一天起,她就不停地琢磨着将药方子改进得更好些,直到最终确定下来,作为针对此次瘟疫病症的验方散发下去,让各处备药、煎药,再酌量给病患喂下去。
眼看着县衙内的众病患各自的病症都有了起色,之前死气沉沉的氛围也变得富有生机起来,间或能听到笑谈声,杨谨心头的一块大石才算落了地。
近半个月,杨谨脚不沾地地忙碌,根本没有心思想旁的。也幸亏她体质极佳,又有上乘武学傍身,加之云素君所赠的手串祛邪毒,这样熬下来,除了整个人瘦了一圈,身体仍健康无碍。
盘石县城内,再没有因为瘟疫而死一个人,连旧有被感染的也都渐渐地好了起来。之前赶到这里的太医院的几位供奉无不啧啧称奇,本该起关键作用的他们,此时倒成了来善后的人了。尤其,当他们听到赵县令的介绍,知道杨谨在祛除病疫中所起的作用时,无不喟叹“后生可畏”。
杨谨这时并不知道她已经因为这件事而扬名了,更不知道因着她的药方和医治而痊愈的人的传播,她已经渐渐地在民间被建起了生祠供奉;而往常市镇中供奉送子观音的庙祠中,从那之后,在送子观音塑像的下首,塑上了一尊面容精致俊美如粉雕玉琢般的少年人神像,神主牌位上写着“麒麟童子”。
终于一场大灾难被消弭,杨谨有了闲暇,才想起来已经好些日子没去齐家的空院了,也不知道那只义犬如何了。
思及此,杨谨的心头隐隐划过不安。她以最快的速度飞奔到了齐家空院,发现那里真正成了一所空院——
之前,那只执拗地守在那里的义犬不见了踪影,徒留下一地黑紫色的干涸血迹,以及几块因为天气炎热已经长了毛的饼子,和一只里面的净水早就枯干了的水盆……
“黑子呢!”杨谨惊呼,心头的不安感更甚。她之前从和齐家有旧交的病人的口中知道了那只义犬名叫黑子,是只特别乖觉、忠主的护家犬。
“杨兄弟……别找了!”赵县令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齐家大院中,悲悯道。
杨谨钉在原地,怔怔地看着赵县令,生出不祥的预感。
“黑子三天前就已经……”赵县令叹息,不忍再说下去了。
杨谨登时温热了眼眶,猛然转过头去,盯着黑子之前趴过的地方,泪珠滚落,砸在了地上。
她本就生得俊美,落了泪,更令观者心生不忍。
赵县令看不下去,双眼只盯着门柱,涩声道:“我知道你惦记着它,一直派人盯着……前些日子,你又忙成那样,我怕告诉了你,图惹你难受,就自作主张,命人好生安葬了它……”
杨谨知道,这些时日以来,整个盘石县都在竭尽全力对抗瘟疫,赵县令又病倒了。他于病中还替自己记挂着这里,足见难得。
“它最终还是不肯吃东西吗?”杨谨抽抽鼻子,沙哑道。
赵县令叹息一声,算是默认了。
杨谨心里顿如刀搅一般,“它……葬在哪儿了?”
“就在城外,齐家祖坟里。我想,若它有知,也是想归宿于那里的吧?”
赵县令话未落地,杨谨已经拔腿跑了,耳边只余下她丢下的一句话:“我去看看它!”
“是个重情义的人啊!重情之人,必被情所伤啊!”赵县令披衣立在原地,看着杨谨的身影消失的方向,尚未痊愈的身体不禁轻咳了两声。
“大人,起风了,您身体还未痊愈,咱们回吧!”旁边的随从劝道。
“不妨事,”赵县令道,“不过是病去如抽丝罢了。”
他想了想,又道:“自从城门复开,本官还没出城去看看呢!你们随本官出去瞧瞧吧!”
他说着,欣慰道:“再过两日,盘石县的市集也可恢复如常了,我盘石县又能重现往日的繁华光景,真是令人欣喜啊!”
“大人说的是!”一名随从附和道,“谁不知道,咱们盘石县这场大难,若非大人您力挽狂澜,还不定是什么光景呢!如今,盘石县的无数百姓得了救,都会感念大人您的深恩的!”
“诶!话不能这么讲!”赵县令摆摆手,不认同道,“没有诸位郎中的匡助,没有平陵府以及左近各县镇的救济,没有盘石县父老的信重,本官纵有天大的本事,浑身都是铁,能捻几根钉?”
那名随从马屁拍在了马腿上,忙喏喏点头,道:“大人说的极是!属下终究是小见识!”
赵县令淡淡而笑,也不同他一般计较,又道:“尤其是杨兄弟,小小年纪,有勇有才,这份胆气、仗义和才学,本官不得不佩服啊!他今年才多大?假以时日,必定成就不可限量!”
“可不是嘛!杨郎中不止才学好,长得也好,再过几年,不知会令小娘子为之倾倒呢!什么潘安啊卫玠啊都不如他长得俊!”另一名随从道。
赵县令哈哈大笑,嗤他道:“别浑说!他还小呢!就是娶妻,怎么也得再过个三五年……”
“不过,倒不妨如今先请夫人帮着物色起来,这样的人品样貌,谁家的女儿不愿意嫁呢?”赵县令心情大好,又道,“本官得替他好生美言几句,也博个出身,到时候双喜临门岂不快哉!”
此时的杨谨还不知道,她的好兄长已经替她琢磨起洞房花烛、封妻荫子的大好前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