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林侦说完,一直情绪难抑亢奋的亦洛禁不住喜道,“真真的,果然让平博言中了!”
林侦闻言一愣,平博?这才想起眼前这位公主嫁的是京中景铄王江沅,“平博”正是江沅的表字。
亦洛哪里还顾得弟弟惊讶的神色,她的笑从心里透了出来,透在白皙的脸庞上泛起淡淡的红晕,“那日我接了你的信儿,心中再搁不下。平博劝我,说殿下长大了,是到了他走出来的时候。我只不能信,谁曾想,果然如此!”
林侦轻轻一挑眉,未及感叹这姐夫料事如神,心里的疑惑倒积起一个小疙瘩:走出来?什么意思?
“好,真真是好!”亦洛只管欣喜道,“前儿我去坤宁宫请安,还与皇后娘娘说起你。若是知道这一回千秋节人能这么全,娘娘一定欢喜!”
“是。”林侦点点头,原本他并不确定七皇子与皇后的关系,曾经很忐忑千秋节是否是个好借口,这一听,姐姐亦洛与皇后似是十分融洽,应该不会有大错,这才放心回道,“这几年,也是疏于礼数。”
未及多说几句,一盏茶尚未喝完,亦洛就起身告辞。林侦看得出,自己的主动让姐姐十分兴奋,她这是要赶着去安排他入席千秋节。毕竟,出入冷宫不是她能说了算的。
林侦没有寒暄挽留,只是起身,亲手接过侍女手中的雪斗篷披在了亦洛肩上。林侦不经意看到,又有一颗泪悄悄落在她的袖口……
行至院门前,林侦拱手送别。亦洛下到台阶下,犹豫了一下又回头,看着林侦轻声问,“桢儿,你……还怨恨姐姐吗?”
终于等来了这一句。刚才姐弟二人久别重逢,三分离愁,七分温情,与小太监刘捻儿说起的姐姐在院中站立许久不曾走进探望并不相符。有了这一句,一切都才算对上。
到此刻,林侦依然不知道七皇子是为什么被打入冷宫,“怨恨”二字从亦洛口中说出,说明不只是父子,这姐弟之间也有尚未解开的矛盾。林侦必须去千秋节,芽芽每日都在煎熬,不能再多拖延一刻。所以对于这一问,林侦很想摆出一副尽释前嫌的大度说“不”,进而与亦洛更亲近一步。可是不能,他不能为了急于回到现代而把这位身世凄然的七皇子彻底牺牲。
斟酌之后,林侦微微低垂了眼眉,没有应。
他的沉默果然是最佳的反应,亦洛刚才亢奋的神色略略黯然,却又轻轻舒了口气,“来日方长吧。”
“嗯。”
目送亦洛鲜艳的妃色斗篷消失在雪白的天地,林侦脸上的笑容渐渐沉寂,三天后,就是千秋节,三天后,他就要面对一众皇族,还有那个将自己的亲生骨肉囚禁三年之久、君威震天的皇父……
……
十一月初六。
一大早天还不亮,林侦就起来沐浴、梳头,大男人的穿戴上熏了各种香,那味道开始闻着还觉雅致,时候一长林侦有些头晕。早饭只吃了一小盅酪子,而后足足折腾了一个时辰,上下左右服侍的太监们才算离了他的身。
镜子里的自己,头戴九缝皮弁覆乌纱,插金簪,系朱缨,缀五采玉珠九重九;身着绛纱袍,肩披金线织盘龙,缀金云龙纹珮;手握九寸白玉圭,脚踩赤色舄。这一身的尊贵,每一处小细节都在彰显日月星辰与天地万物的托拢,万国朝宗,天下独尊。
大周自开国朝历,皇子三周整岁皆赐封亲王,出宫前正式受册封号,带着爵位开衙建府。隆德帝膝下子嗣本就不旺,先是四皇子未及成年就恶疾早逝,又是六皇子襁褓之中夭折,不足百日。所以,虽说也是龙生九子,其实长成的只有七个。据说隆德帝对皇子们秉承一视同仁,虽然在赫连皇后诞下嫡长子之时就立下了储位,却是随之改了服制,众皇子的朝服领亲王衔与东宫太子基本一致,只是太子的玉圭略宽、九缝冠正中有一块软白玉。
也就是说,除了太子比较好认之外,剩下的五位与自己的穿戴一模一样,除了年龄区别,只能凭借芽芽提供的细节来辨认。
林侦又在心里默念一遍:二皇子奕栐,封镇西王,早年兵部任职,秉性彪悍,真刀实枪打过仗,现坐镇西北;三皇子奕栩,封永定王,隆德二十四年匿名科考高中会元,殿试时被皇父谦虚地扒拉成探花,现任东阁大学士,辅任户部;五皇子奕杊,封平盛王,与三皇子同一年出宫建府,未在官中领任何职位,只是常进宫陪皇父在文渊阁读书,平日里算是个闲散王爷;八皇子奕柠,现居宫中,性绵和,极善丹青;九皇子奕枫,……貌俊美。
想到这里,林侦不觉蹙了蹙眉,芽芽当时就说了这么三个字,他再追问,她说王九就是这么说的。后来小丫头自己琢磨了一下,凑到他耳边神神秘秘说:这人估计是大周朝第一美男子,他一出现,天地都黯然失色,再有什么优点别人也看不到了。哥,你真有眼福,我要是也能见他一面就好了。
当时林侦就白了她一眼,这丫头就是这样,娘胎里生下来就是个颜控,男神的标准就一个:脸好看。
林侦轻轻吁了口气,得了,想那九皇子刚十七岁,青春少年,应该很好认,在他面前也不需要太过小心。
一切准备就绪,距离觐见还有些时候,这么一声崭新的礼服在身,林侦动也不敢动,正襟危坐,感觉自己像一尊五彩的泥塑,攥出一手心的汗。那天三公主亦洛走后没有再来,寂寞的西小院直到昨天才有人登门,来的却并非是解除幽禁的圣旨,而是宗人府给各位皇子的礼令,让千秋节这一日某时某刻先往乾清宫觐见皇帝,而后在交泰殿候待吉时,再往坤宁宫拜贺皇后娘娘。
对于七皇子被软禁的原因和程度,林侦依旧十分模糊,可看姐姐亦洛的欣喜表现像是他并未犯下什么背天逆祖的大错。之前监护们亦步亦趋不许他多踏出颐和殿一步,而这一回,竟然连释放他的圣旨都没有就许他往千秋节去,蹊跷之余,不知怎的倒有了几分人情味。
皇家与他冷暖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给他提供合适的契机见到所有人。那枚麒麟珮自林侦醒来握在手中,平日起居时伺候的太监都会给他挂在腰间,可见一向不曾离身。林侦仔细研究过这枚玉佩,半圆盘身,要与另一枚相契方能合璧为圆,他手中的是雄珮,要寻找的该是枚雌珮。如果曾经的七皇子对这玉佩珍爱有加,可见价值不菲外意义也不凡,所料不错的话,那另一枚在另一个主人手中也应该不是寻常物件。
不过,这一回的礼服上红裳两侧悬挂的两组玉佩集珩、瑀、玉花、琚、冲牙、璜、玉滴各杂珮相合,是朝服规制,所以身上不能再悬挂麒麟珮。今天是不会有所收获,只能等到这些皇族子孙穿便服之时,走近他们,细细观察。
至于找到以后如何得手,林侦还没有想过。无外乎“窃”与“借”,届时见机行事。
正自出神,大太监张福进来亲自禀报说:“吉时将到,请主子移驾乾清宫。”
往乾清宫去是不许带随从的,林侦第一次独自走出了西小院的门。微微低着头,迈步,心中默念宗人府礼制中对皇族风仪近乎严苛的规矩,连步幅的大小都尽量不着增减。几年军校的刻苦训练,做到这一点并不难,难的是要在这不疾不徐的庄严里端出皇子高人一等的架势。
今儿天气很好,连日飘洒的雪已住了,红色宫墙,白雪遮掩,偶尔露出的琉璃碧瓦,珠圆玉润,洗过一样,映在日头下,十分养眼;头顶上,一只鸟儿滑过湛蓝的天,天地静,静得能听到翅膀扑扇的声音;踩在脚下的雪,从初时的软滑,越来越沉稳,像林侦此刻慢慢平复的心。
岂料,这短暂的平静刚刚走近颐和轩就被颠破。白雪清冷的正院中,负手而立一个人,身材修长,身型略瘦,也是一身绛纱盘龙袍,也是五彩玉珠九缝冠。
林侦一愣,脚步立刻停住。只是这一点的踌躇,那人已经听到他脚底的雪声,慢慢转回身。一张极清俊的脸,眼眉含笑,温文尔雅,富贵王袍加身,依然似一股清流,带着烟雨江南清新的书卷气。
他的笑容亲近又不失礼数,林侦的脑中电光火石一般计算着。同样的亲王朝服,又在这深宫之中,此人定是皇子中的一个。看他的模样,年纪大概有二十几岁,不会是宫里的皇弟们,那三位皇兄是哪个?二皇子是武行出身,行军打仗,平复匪患,不该有这般儒雅不着风雨的气质;三皇子奕栩、五皇子奕杊??一个是文官,一个也是常出入文渊阁,书生气都是难免,林侦突然觉得那细节的信息十分不够,很难判断。
林侦轻轻蹙着眉,那人已近在眼前,不能再犹豫了,就叫一声“皇兄”总不会错。
正当他要开口,那人倒先拱手施礼,柔声道,“在下江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