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闭的宫门,景仁宫真就好似被包裹在那块四四方方的天儿里,本就度日如年,再加上皇上久久没有驾临此地,持观望态度的内务府更加确认香琬已失宠的事情,起初一日三餐正常的猪肉、河虾、蔬菜供应,到后来送进宫里的也就只有蔫不拉几的青菜,润芝她们自然不敢多说什么,偶尔送来一段火腿,就立马做了青菜火腿粥,给香琬补补身子。
红罗成亲后的第二天就回了香琬的身边伺候,景仁宫用度紧张,尤其是玄烨还是襁褓中的婴儿,营养更不能落下,很显然,内务府根本就没有顾及到景仁宫还抚养着二阿哥,送来的食材寥寥无几,香琬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转念一想,这宫里唯一能自由出入的也就只有红罗了。
首饰盒里还有一些珠钗是佟府送来或者皇上私下里赏给香琬的,眼下实在无法,只能交由红罗偷偷带出宫去,拿到宫外的当铺里换些银两来补贴日常用度,红罗做事一向稳妥,提着十万分小心换了些钱,景仁宫这才不至于彻底断了生路。
进入了十一月,冷气大面积袭击而来,连院落中的阳光也是清冷的,香琬怀里抱了汤婆子看着绣珠和润芝往坛子里放置盐渍过的白菜,这样一来菜可以放久一些,二来腌制后的菜很好下饭。
景仁宫宫外突兀地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引得香琬向门口走去。
站在门口向外张望,待看清了来人之后,她的心猛地一惊。
只见昨日带了东西出去变卖的红罗被左右推搡着向景仁宫的方向走来,后面则跟了娴妃和恬贵人,她们簇拥着腆着孕肚的皇后。
急得几乎要扑出去解救红罗,无奈禁足令在面前摆着,只能勉强镇定地站在门槛内,静静等待接下来她们会如何发难。
“嘉妃果然知礼,看到身边的侍女被抓,还能守着皇额娘的懿旨,本宫深感欣慰。”
香琬垂下眼睑,毕恭毕敬地行礼,“臣妾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不知臣妾的掌事宫女红罗犯了什么错?要被您身边的人这样左右钳制着。”
早有人端了一把椅子来,搀扶着皇后坐下,皇后听她问话的语气波澜不惊,也不急着告诉她事情的原委,只是低下头整理着繁复的裙摆。
恬贵人本是这宫里位分最低之人,听闻她近来很受皇上的恩宠,得以时时陪伴在皇上左右,因而今日前来,穿了一身南天月蓝色苏绣长裙,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得意,就连看向香琬的眼神也比往日抬高了许多,她的声音本就清亮,此时听在耳朵里十分刺耳。
“嘉妃娘娘安好,本来太后娘娘有命,要您在景仁宫里静心思过,嫔妾不该来打扰您,只是这红罗是您的心腹,手脚怎么会如此不干净?仅仅鬼鬼祟祟在皇后的坤宁宫附近出现了一小会儿,就顺手牵羊,拿走了皇后娘娘的一枝珠钗,幸好被嫔妾拦了下来,否则皇后娘娘还以为是坤宁宫出了内贼呢!”
恬贵人说着,展开手里攥着的一枝攒花却月钗。
头晕目眩之间,香琬想起这是昨天晚上她交给红罗要她拿出宫去的,不知怎么回事,竟会落到她们的手上。
“嫔妾记得,这枝攒花却月钗是今年皇后娘娘晋封之后,皇上送给皇后娘娘的贺礼,坤宁宫独有一份,且是登记在册的,这红罗好大的胆子,自以为贵妃娘娘为她指婚,就可以任意妄为,竟然偷到坤宁宫了,皇后娘娘先前盘问她,她不仅不知悔改,还一口否定,皇后娘娘也是没法子,这才带了人来找娘娘对质。”
香琬不知道皇上会送了一枝一模一样的珠钗给皇后,她只记得封后大典的第二天,她正在梳妆打扮,皇上拿了这枝钗子来,亲自簪在她的发间,“香琬,朕本来向升你为贵妃的,这次没能为你晋封,朕心里总是不舒服,因而特意叫人给你打造了这枝珠钗,就当朕对你的一点心意。等你来日升了贵妃,朕再送你一份大礼。”
她记得那个时候还是夏天,天儿没这会这么冷,景仁宫里间投射进来的阳光灿烂,皇上对着她笑的时候非常温煦,皇上定定地看着镜子中的两人,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
往事如刀,令她再不敢追念起那段时日。
“这宫女说这枝珠钗出自景仁宫,本宫心里深感纳闷,每宫宫里都有物品登记册,只需要嘉妃你将你宫里的册子拿出来,请恬贵人帮着找一找是否有这件首饰,就可知你的奴婢有没有说谎。”皇后说得风淡云轻,但却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这东西是皇上私下送给她的,还专门嘱咐了,不必登记在册,这时候要是拿了册子出来,根本就证明不了红罗的清白,皇后若再追问起来,私下变卖首饰同样是大罪。
更何况,如若让皇后知道,皇上背着众人给她赏赐了一枝一模一样的珠钗,心里对香琬的不满又会多上一分。
红罗被按压着跪在地上,裙摆上全是泥土,她奋力抬起头看向香琬,却看到自己的主子失去了往日的沉着,疲惫的双眸里含了一丝慌乱,甚至漫上了些许泪花。
在两人视线相对的那一刻,电光火石之间,红罗何等聪敏,不消多想就猜出了这枝珠钗的真正来头。
她梗着的脖子终于无力地垂下去。
恬贵人就像是那有老虎在背后撑着的狐狸一般,转动了下灵动的大眼睛,继续附和道:“皇后娘娘英明,如若其他宫的宫女都如这红罗一样,任意偷盗各宫金银首饰,那后宫岂不是毫无章法可言?嫔妾记得,嘉妃娘娘也曾是协理过后宫的人,自然知道什么叫严惩不贷,不会苟顺私情,偏袒下人吧?”
干涩的嘴唇张了张,几乎要将压抑的实话说出来。
“启禀皇后娘娘,奴婢有罪,不该潜入坤宁宫,偷走您的首饰,是奴婢猪油蒙了心,被眼前的利益所驱使,还请皇后娘娘降罪。”
“红罗!”倚在门框上,香琬软软地喊了一声。
皇后那长挑入鬓的眉毛轻微皱了皱,面上还是含着温和的笑,“自本宫奉命掌管后宫,还从未有这种偷盗事件,既然如此,那本宫自然要以儆效尤,不可不重重惩治一番,来人啊,赏给景仁宫掌事宫女红罗臀杖三十,叫她好生记着自己的错误。”
听到皇后语调平平,但却处处带了杀机,三十竹杖轮番打在臀部上,就算红罗大难不死也得落下残废,香琬身子几乎站立不住,幸好润芝走上前稳稳扶住了她。
伸出手理了理稍显凌乱的鬓发,香琬深深屈膝,“红罗是臣妾的贴身侍女,从前又是在太后娘娘宫里伺候过诸位太妃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请皇后娘娘念在众位太妃看重红罗的份上,减轻责罚吧!”
怜悯地看了一眼风光不再的香琬,娴妃在一旁跟着屈膝下去,“红罗到底是宫女,身子不似那些太监硬朗,还请皇后娘娘以慈悲为怀,略表惩戒即可。”
娴妃从来就是这个憨厚的模样,叶嫔还没进冷宫之前,就最不喜她这副软绵绵的性子,此时恬贵人听到她求情,心生不爽,冷冷地哼了一声。
“嘉妃虽是被禁足之人,但到底是三阿哥的生母,既然都这样低声下气地求本宫了,本宫不能不应,那就将三十竹杖改为二十竹杖吧,对了,既然是以儆效尤,青蕊,你去各宫唤了其他宫人过来,让他们看看,在这宫里起了贼心的下场!”
青蕊听了主子的吩咐,点头去了。
过不了多久,景仁宫宫门口就里里外外围了三层人,执行责罚的太监取来竹杖,分立在刑凳两侧,香琬看他们站着的时候双脚分开,分明就是要着实打的阵势。
一杖下来,红罗粉嫩的皮肉上立即拱起一道紫红的杖痕,随着竹杖的起落颤动,红罗全身一阵剧烈的痉挛,腰肢痛苦地扭动着,只觉得竹杖打在身上,如同针扎刀割一般的疼痛。
当第二杖落下来时,红罗发出了凄惨的压抑的呻吟。
围着的太监宫女看到平日还算有头有脸的红罗,此时下半部已经血肉模糊,不禁纷纷侧目,胆子小的小宫女早紧紧捂住了嘴,生怕自己发出声音来,激怒了皇后娘娘。
陪同香琬站着的绣珠和润芝早就满脸是泪,巨大的悲伤席卷着香琬,她勉力支撑着自己孱弱的身子,细长的指甲狠狠嵌进掌心里,以强迫自己不要昏厥过去。
十七。
十八。
十九。
二十。
每数一下,心就剧烈地疼痛一下。
等到终于行完刑,两个太监早已大汗淋漓,而红罗几乎昏死过去,鲜血从腰部一下渗透出来,刑凳下淌了一汪黑红色的液体,红罗的发髻早已散乱,长发浸了汗水,紧紧粘在额头上,一张嘴唇几乎没有了血色。
如此尚且还不够,太监们急着要退下,于是突然从她身下撤走了刑凳,红罗软绵绵的身子就重重跌在了地上,带起了地上厚重的尘土,四散着扑到围观的人身上。
遭受酷刑的人本已经意识不清,这样一摔,瞬时清醒了一半,吃痛地发出了几个听不清的字眼。
“红罗姑姑!”绣珠撕心裂肺地看着。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恬贵人嫌恶地用帕子捂了嘴,“你们瞧瞧,这就是不安生奴才的下场,皇后娘娘管理有方,看以后谁敢步了红罗的后尘!”说着又郑重朝着皇后行礼,“嫔妾们以后一定谨遵皇后娘娘教诲,教导好自己宫里的宫女,决不会像嘉妃娘娘一样如此纵容下人作奸犯科,传出去,毁了咱们大清后宫的清誉。”
她这样一带头,围观着的人自然不敢有丝毫怠慢,纷纷跪倒在地,“奴才们谨遵皇后娘娘教诲!”
悲凉地看一眼乌压压跪着的人,香琬往日清亮的眸子早失去了光彩,只是失魂落魄地看着伏趴在地上的红罗,许久动不了身子,偶尔因为疼痛抽搐一下。
咬着牙根,咽下悲苦,面上浮着敬畏的轻笑,“皇后娘娘已经教训过了,红罗伤得不轻,还请皇后娘娘允准臣妾的两个宫女去扶她一把,她这个样子,恐怕走不动。”
恬贵人一听她这样请求,立即打断她的话,“万万不可,太后娘娘说了,景仁宫任何人不得外出,就连红罗能出入也是贵妃娘娘特许了的,还请嘉妃娘娘谨遵太后娘娘懿旨才好。”
“恬贵人说的是。”皇后轻声说道,赞许地看了她一眼。
重伤的红罗将这两人的一唱一和的话听了,费力抬起头来,冲着香琬一笑,“皇后娘娘说的是,奴婢不能再给贵妃娘娘添麻烦了,奴婢已经到宫门口了,景仁宫是奴婢的家,奴婢这就自己爬回去。”她说话时,额头上还在不断流着汗。
“这样就对了。”恬贵人满意地点了点下巴,双手环胸看着地上的人尝试着动了动四肢。
定定地看着倔强的红罗,豆大的泪珠扑簌扑簌落下来。
血肉模糊的红罗似乎是一只困兽,虽被解开了禁锢,但已然遍体鳞伤。
她在众人嘲讽的目光中,一下,一下,朝着香琬她们爬去。
“红罗姑姑!”绣珠早泣不成声,无助的双手徒劳地伸出去。
“红罗!”香琬沙哑着嗓子喊着,她不敢抬起头再看向门外站着的三位妃嫔,皇后,恬贵人,沆瀣一气,毫无怜悯之心,她不要在她们面前显出懦弱来。
看了几眼费力地爬着的红罗,许是场面太过血腥,皇后终于失去了兴趣,慢慢站起身,扬了扬手中的帕子,“本宫还怀着皇嗣,实在不宜看到这样残忍的画面,走,回坤宁宫。”
就如来的时候那样,恬贵人簇拥着皇后,一行人面露鄙夷地折身回了坤宁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