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部 一(1 / 1)

南面的南面,一大片废墟上依稀可以辨认出这是几个曾经连接在一起的小村落。那场灾难让这个原本就荒芜的地方差点就人烟绝迹。但只要有一个人在,他们就不会放弃对生命的渴望,不会让灾难带走几千年延续下来的封建迷信的火种。

在这里,有这样二三十个在灾难中奇迹般生存下来的人,他们正光头赤脚站在用枯木和柴草搭建的‘家园’前临东而望。当驱灾的队伍到来时,白思春已悄悄地站在了他们的身后。在亲眼目睹了张文龙率众告状的不幸遭遇后,她身体里的需求又开始滋生蔓延,她必须得找个重灾区,拯救别人,也拯救自己,尤其是拯救肚子里的新生命。

队伍很小,从头至尾不过三个人。他们****着上身,头带着牛马模样的面具,手中的鼗鼓响声震天。此时,他们得到了如同皇帝驾临般的待遇。迎接的人们虔诚的趴在地上,祈求驱灾仪式的开始,快点赶走这魔鬼一样恐怖的瘟疫。

这是一个内容丰富,形式多样化的驱灾活动。其实称之为活动实在是不确切。它是一种迷信,一种原始的迷信。‘跳大神’,这个以驱赶瘟疫、鬼神和呼风唤雨为目的的迷信活动,是在中国几千年农耕文化的历史背景下应运而生的。它的形成,最初是村野间驱逐瘟疫和鬼神以及祈求风调雨顺的一种不被政府和社会所允许的行为,和神、鬼、巫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人们希望通过一种超越自然或超越自身的力量来帮助自己赶走心灵上的困惑和恐惧,并达到风调雨顺、驱凶辟邪的目的。发展至今,它已偷偷摸摸的形成了独具魅力的驱灾仪式、驱灾舞蹈和驱灾用的戏曲节目,甚至还有一些宗教因素掺杂在里面。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跳大神’还曾在宫廷内达到了它的鼎盛时期,后来由于历史方面的诸多原因,它渐渐被皇权所遗忘,以至于在当时达官贵族的楼台宫阙中很难见再到它的身影,这个中华迷信宝典中的奇葩也正在面临着枯萎的境地。今天,当瘟疫突然来袭时,这个古老而屡禁不止的活动再次被搬上凄楚悲凉的舞台上。偏僻的山村荒野无疑承担了封禁迷信传承的使命。这些落后、甚至是依旧生活在原始状态的人们在无意识当中为中华民族古老的不光彩的一面的延续做出了可悲的贡献。

这是一年当中的第三次驱灾,和以往为了祈求阴阳协调、风调雨顺不同,这是一次纯粹的驱赶鬼神、逐走瘟疫的驱赶。在他们看来,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让他们已经和正在承受的灭顶之灾尽早离去。

‘跳大神’,真的能帮助他们脱离苦难吗?

仪式很简单,拜天、拜地、拜神灵。之后应有的舞蹈和戏曲节目统统取消,原因很简单,没有足够的人组成戏和舞的队伍,也没人有力气搭建舞台,更何况整个活动用的道具和服饰基本上在灾难中损毁殆尽。

最重要的时刻终于开始,‘大神’穿着褐色的上衣和红色的裙子在两个‘二神’的拥簇下闪亮登场,他头上顶着的牛皮是灾难中唯一保留下的重要用具,毫无生机的从肩部披下。牛皮的头部装着八只金黄的眼睛,左右手分别挥舞着盾和戈,率领着这些还能行走的人狂呼狂叫地在村子的每一个角落搜索鬼疫,把它们驱赶出名存实亡村子。

夜幕降临时,熊熊燃烧的火把照亮了被瘟疫和鬼魅笼罩下的村庄,那些奔赴光明而来的飞蛾似乎怕废墟下掩盖的生命孤寂寥落,纷纷跃入火中,挣扎了几下,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火把的周围,乱七八糟的躺着被这几十个人咬着牙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从远处或背、或挪或抬回来的奄奄一息的生命。火把下,一切都显得格外的安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生怕搅乱了‘大神’的灵气。此时的‘大神’比任何时候都要端庄肃穆,闭着眼,嘴唇一张一合的念动令人早已麻木的咒语。咒语念毕,他张口喝干了面前的一碗辣椒油——他曾在喝下去一碗辣椒油的情况下治愈了尿床的孩童。然后他又吃进去了一满碗的臭****——他曾在吃下去一碗****的情况下治愈了久不怀孕的妇人。然后他用鼻子又吸干了一碗锅底灰——他曾在吸干一碗锅底灰的情况下赶走了久久不肯离去的阴魂。然后他又喝干了一大木桶泔水——他曾在喝下去一桶泔水的情况下为村子祈来了一场久违的甘霖。他不嫌脏不嫌辣更不嫌臭,他做这事从不收取任何报酬。然后他举起手中的盾和戈向空中一顿挥舞,当盾和戈终于碰撞在一起之后,一声清脆的声音划破长空。这似乎是一道命令,所有人开始了长时间声嘶力竭的叫喊。头戴牛马面具的两个‘二神’同时摇动手中的鼗鼓,他们背对着背,两张丑陋的大嘴伸向四面八方的天空,左一口、右一口、前一口、后一口,他们要活生生吞下毫无人性的瘟疫,就算成群的飞蛾扑入口中都不能让他们停止下来。

鼓声和人的呼号声惊天动地,声势浩大,鬼疫真的能被吓跑吗?

在白思春看来,这不过是一个颇具迷信色彩的山野把戏。而实际上,它就是一个颇具迷信色彩的山野把戏。当灾难和瘟疫同时困扰着这片贫瘠而又原始的土地时,最古老的‘跳大神’是他们手中唯一的武器。驱赶的人群折腾到半夜,才在精疲力尽中和大地一同沉寂下来。不时能听到远处山的低吼和近处水的呜咽。

颓废、尸体、奄奄一息的人、飘飘摇摇的‘家园’,让躲在残垣断壁后面的白思春不由自主的想到了白家庄,它们有很多相同之处,不同的是这里仍有生命的存在。抬手之间,她却不经意地触摸到了一具尸体。尽管尸体腐败不堪,可她还是迫不及待的闭着眼睛贪婪的吸食了两口。倏忽间,一股无形的力量涌遍五腹六脏。

离开悟空之后,她已经慢慢的习惯了这样。每次吸食死人的血液时,她都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但她别无选择,她只能将这种力量转化到漫长而又无边的拯救之中。也只有这样,她才会从灵魂世界里略微得到一些释然。

救的人越多,她的功力下降的就越快。她没的选择。当正义、善良和悲悯这些种子在她的骨子里重新生根发芽的时候,她感受到了为妖以来从未有过的愉悦和酣畅淋漓。她必须马上把眼前这些即将去阎王那报到的人拉回来。但是,上天没给她这个机会,她看见了一个高大的身躯从天而降。

他就站在了那些垂死的生命中间,蹲下身,一个个摸索着,时不时把头低下去,张开嘴,像是在说话,但除了厚重而均匀的呼气声,白思春什么也听不见。她忽然想到为人时父亲和她说过的一句话,这世上有一种专门以偷取死人身上财物为生的人,难道是?童心未泯的白思春禁不住新奇难忍,屏住了呼气,静静的期待事情的发展。

那人一直没有起身,或蹲着,或匍匐前行。看着他的后背,白思春似乎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只是怎么努力也想不起来。过了好久,他缓缓的站了起来,拍了拍手,又长长的叹了口气。莫非是没什么收获?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白思春惊呆了,怎么会是神将。她下意识的用双手护住了自己越来越大的肚子。

地上开始有了轻微的呢喃声,继而有人站了起来。一个,两个------他们哭喊着、嚎叫着。除了这种原始的声音,任何语言都无法表达他们喜极而泣的心情。‘家园’里的人们甚至赤身裸体的狂奔而出,他们感慨着亲人的回归,庆祝着无休无止的驱赶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再次得到了灵验。

白思春猛然醒悟,神将刚才每一次低头、呼吸的动作都是在救人,若不是他,眼前的这一幕也许根本就不会发生。

人们尽情的狂舞高歌。在他们看来,无疑是‘跳大神’帮助他们驱走了瘟疫和鬼神,在危难之时,他们心中至高无上的‘跳大神’终于发挥了神效。

从客观上讲,神将这样的举动确实是抢了白思春的功劳。但是,也正是因为他的救援,让人们对‘跳大神’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甚至是根深蒂固坚不可摧。神将,在无形当中为封建迷信的传承起到了很大的促进作用。

他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为什么又会有违背常规的大善之举?白思春疑惑不解。

从花果山和悟空分手后,神将的心情达到了愉悦的顶峰,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即便是当初从太阳神手里抢走了貌美如花的月神,他都没有这样高兴过。他万万没想到,悟空会在他始料未及的情况下认下了他这个哥哥。在他看来,一定是自己的真诚感动了悟空,有谁会置自己的亲情与不顾呢?幸福有点来得太突然,当悟空轻轻喊出‘哥哥’那一瞬间,他那颗从未感受过阳光普照的心灵犹如触电般剧烈的震颤不已。那一声呼唤,唤醒了他内心深处尘封已久的良知,赶走了始终遮挡住视线而无法看清自己的阴霾。他能感觉到,身体里的欲望正在一点点减退。他像个被饥饿困扰了许久的流浪汉,突然得到了圣诞老人赏赐的面包,他贪婪的,大口大口的咀嚼着个中的味道;他更像个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迷路的孩子,突然见到了一束光明,让他看清了前行的方向,也看清了原来的自己。因为另一个生命正在悄悄的融化在他的血液中。

亲情的力量是伟大的,它的感染力是世间任何东西都不可以抗拒的。悟空和白龙马在多年取经的道路上早已结下了深厚的友情,情如兄弟,如果不是这样,白龙马怎么会无端的送给他一根龙筋?即便这其中有一些鲜为人知的因素。他感谢白龙马,更感谢悟空。他已慢慢的认识到,在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比亲情更重要的东西。可是,悟空之所以能够认下自己,除了念及亲情,还有一些其他方面更重要的原因,他该怎么做?

严峻的事实面前,他和自己的兄弟在命运的戏弄中走到了两个极端。他看见自己正风驰电掣般的坠入罪恶的深渊,他的所有法术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拼命地呼喊着自己曾经那么信赖的神,而他的神却狞笑着置之不理,他越陷越深,不能自拔。他知道,这就是报应。绝境中,他痛苦的闭上了双眼,任凭泪水从双颊上无声无息的划过。当爱、恨、亲情、恩情、内疚等等这些错综复杂的情感交织在一起的时候,死亡可能是他唯一的选择。就在此时,悟空那双曾经给过他深情相拥的大手,带着暖流,带着尘世间博大的宽容一把将他拉了回来。

广硕的天际中,他真的哭了。悔恨的泪水源自他荒芜的心田,浇灭了黑色的欲望,却滋润了人世间一大片干涸已久的土地。

他禁不住问自己,当初为什么要从太阳神手中夺走月神呢?这么多年了,他从未在月神那里得到过真正的快乐。她高兴时,自己要强颜欢笑,她不高兴时,自己便成了出气筒,成了她消愁解闷排除寂寞的替代品。而现在,他又在她精心编制的复仇计划中拼命挣扎。报仇,报仇,报仇,从自己犯下错乱被月神在屠龙天拯救的那一刻起,他从没有忘记过复仇。在被太阳神和女娲砍下头颅的一瞬间,他的内心已全部被仇恨所覆盖。复活后,他甚至错过了孪生兄弟的出世,错过了寻找悟空的最佳时机,便鬼迷心窍的踏上了遥遥无期的黑色之旅。为了报仇,他偷走了龟爪,弄塌了南面的天空。当天下苍生在灾难中欲不痛生时,他竟然无动于衷。仇恨,像魔鬼一般紧紧地扼住他的喉咙,让他窒息。

玉帝当初为什么要把自己押上屠龙天?女娲和太阳神为什么要杀了他?此时此刻,受亲情严重冲击的神将,终于彻心彻骨般低下了他那颗始终高昂的头。它能够感觉得到,悟空之所以在那样的情况下认下自己,多半原因还是为了龟爪。他的心,是仁慈、博大的,那里面装的是天下的安危和生灵的疾苦。如果自己再一意孤行下去,多年的期盼终将会化为泡影。此时,那个让他渴望已久的天尊之位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份浓郁的亲情,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让他朝思暮想的兄弟,他要紧紧的抓住他,绝不容失去。

他飞行的速度和对四肢的控制能力仿佛回到了被杀之前,当然,这一切都得益于白龙马所送的龙筋。于是,他又想到了月神。多少年来,他一直靠着月神给他配制的独门神药维持着法术的运用,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也许他早都离开她了。但月神毕竟救过自己两次命,即便她经常无缘无故的和自己大发雷霆,甚至有时候还变态般的对自己进行心灵上的摧残,他都选择了忍受。为了报恩,他承受了无边的痛苦和压力;为了报恩,他正从一个泥潭迈向了另一个深渊。这算是报恩吗?上次见面时,明明听见她说‘等她做了天尊’那句话,说到一半又改了口,她真是无意的吗?她为什么只给自己半丸神药?神将满腹狐疑之际,普贤菩萨却偷偷跑出来见他。菩萨对月神的安排极为不满。本来神将答应过他,事成之后将所有菩萨的仙山都归他掌管,可现在自己还得寄在灵吉菩萨的屋檐下。当他一肚子怨气地将雷音内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之后,神将先是震惊,然后是愤怒。这个老女人竟然连自己都不放过,还口口声声的说要把天尊之位留给自己,全都是骗人的谎言。直到此时,他才如梦初醒。怪不得她不让自己寻找亲兄的,还只给自己半丸神药,她是怕自己被亲情瓦解,怕失去对自己的控制。这么长时间,他终于看清了自己,他只不过是迷局中的一粒棋子,一杆任人使唤的枪。神将的内心波涛汹涌气愤填膺。这个丑陋的女人竟然煞费苦心的骗了自己这么多年。但他还是不露声色的劝走了普贤菩萨,并告诉他不必怀疑也不必担心,一切都是计划中的一部分,答应给你的什么也不会改变。倏忽之间,他再次来到了‘阴湿界,寒潮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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