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场雪,一场奇特的雪,一场要死要活又大又阔又像疯又像得瑟的雪。黄昏前,气温骤降。风一会儿像刀子一样割着人的肉,一会儿像锥子一样扎着人的骨头,一会儿又像针一样刺激着人的神经。天空的鸟挣扎着,成群成片的坠落到地上。地上的野狗被冻得四肢僵硬,蹒跚着奔向随时可以更换的巢穴。黄鼠狼叼着被冻得昏死的幼崽没头没脑的钻进大地的伤口。人们行色匆匆,倏忽间便没了踪影。
风在天上肆虐着、摧残着,像个瞎了眼的疯子一般呼号着,上翻下滚、东疯西狂。渐渐的,它累了,喘息着,躲到屋檐下的燕巢里,藏进山间的鼠洞中。大片大片的雪花像蒲扇一样掉了下来,掩埋了房屋,掩埋了山川,掩埋了一切。
雪越下越大,时而像蒲扇,时而像手帕,时而像被单,时而像擀薄的面片儿,时而像锦绣的丝巾。大人们早已消失了踪影,只有几个胆儿大的孩子在街上嬉戏着、追逐着,扇着蒲扇、挥着手帕、扯着被单、拎着面片儿、叠着丝巾、吃着雪团、打着雪仗,堆着雪人。
天地间一片白茫茫,像个巨大而又冰冷的笼屉,蒸着大包子、小包子,让这个世界短暂的看上去无比的美好。
一片乌云滚过来,又一片乌云射过来,一片,一片,一片片。大包子、小包子变得越来越朦胧、模糊,直至消失。米粒大小的冰霰倾斜而下,鸡蛋大小的雪球飞滚而落,拳头大小的灵魂铺天盖地。孩子们被吓得四散而逃。
夜,在黑暗和苍白的纠缠中越来越重。直到一声乖戾的鸡鸣,老天才从昏沉的恶梦中醒来。
人们推呀推,直到用完积攒了一宿的力量,直到推散了门框,总算打开了门。这场恶血,下了足足有一米多深,深的让人胆寒。男人们在外面诅咒着老天,用身体开着道、清着雪,如同徜徉在白色的泥潭中。女人们在屋里混骂着祖宗爹娘,光着脚丫子挥舞着葫芦瓢舀着从炉灶里流淌出来的从烟囱中融化下来的雪水。雪水湮灭了生起的炊火,再怎么点也点不着。孩子们却不管那些,他们一会儿像穿山甲一般在雪中钻来钻去,一会又像袋鼠一样在馒头和包子之间跳来跳去,寻找着大人们毕生都寻找不到的快乐。
孔不仁像个倒霉的****,一个人在大街上挥舞着铁锹和扫帚,一刻都不敢停顿,否则便通体冰凉、如入冰窟。他已经扫了好几天了,可雪却下个没完没了。一条街没扫完,雪又下了起来,纷纷扬扬,像困扰着百姓的琐事一样,落了一地。落到地面上的雪会融化,琐事也会没。雪还会再下,琐事也还会再有,有的会像雪一样被风吹到阴暗的角落,永远也不会融化。
他还得重新扫。他知道,从他身边经过的每一个行人,甚至在凛冽中奔跑的野狗都会在心里面诅咒他、耻笑他,可他却没有办法。对于悟空,他除了恐惧之外,心里面更是充满了狐疑。这个神秘莫测的算命先生到底是什么来路?他怎么会和阎王爷扯上交情?还有那个杀死王不忠的女神仙,她是不是也是冲着我来的呢?他们两个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呢?
除了藏起来的,地面上的粮食都已分给那些刁民了,连自己苦心建造的‘地狱楼’都被逼迫着腾了出来。一想到这些,他便怒火中烧。离神将约定的日子已越来越近了,如果再这样继续下去,自己岂不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他已经派小贱人去请朱温了,除了找他,脑袋上冒脓的家伙已黔驴技穷、无路可走。其实他早已经发现了白思春。这大冬天的,在集贤县的大街上穿着一身明晃晃的白衣服的除了白思春再无二人。他已经派人24小时监视着那座破草房。但他却不敢轻易动手。如果住在那里的白衣女子真是杀死王不忠的女神仙,自己岂不是以卵击石。那座破草房,是孔不仁的心头之患。那里面的秘密,除了自己,还有朱温和神将知道。如果那白衣女子真是自己怀疑的人,一旦她发现了那个秘密,不用说神将,就是自己的姐夫朱温也不会放过自己。王不忠死了,小贱人又不在,现在孔不仁唯一可以信赖的就是张不义。他越来越感觉到自己的帮手不够用。悟空刚到县衙上班的时候,他找了一次贺中秋,他希望贺中秋能成为自己的又一个得力手下。上任以来,他了解贺中秋,这个平时窝窝囊囊胆小怕事的人,总是能很好的完成他交给的各种任务,从没出现过差错。而且贺中秋还习惯于逆来顺受,从不多言多语。他给了贺中秋十两银子,然后把悟空和他安排在了一个办公室,并嘱咐贺中秋一定要密切监视悟空的一举一动,随时向自己汇报。贺中秋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拿起银子就走了。过去这么多天了,贺中秋还没有向他汇报过任何有关算命先生的事情。孔不仁越想越不放心,贺中秋虽然替他做过很多事,但却从来没有和他同流合污,更没有助纣为虐。这也是孔不仁一直没有重用他的主要原因。前两天,他带着几个衙役亲自去了一趟贺中秋家,带走了他九岁的儿子贺赫,明着说是领孩子出去玩几天,实际上就是作为人质。临走时,他看到了贺中秋那悲愤的眼神,可他根本不在乎,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做法果然奏效,带走孩子的第二天,贺中秋就急匆匆的来找孔不仁。据贺中秋说,这些天孙先生一直和一个白衣女子有来往,那女子就住在城边的一个破草房里,只是不知什么来历。
白思春的确又见过悟空。大年初二,她去城里买了一些布料、棉花、针线之类的东西,准备给悟空做一件棉衣。他的身体很单薄,穿的又少,她有些不忍心。可想来想去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自那日见了悟空之后,她的心始终无法平静下来。他的神态和言谈举止,像极了她当初的孙稼轩。其实她和孙稼轩并没有过多的接触,他年轻,除了温文尔雅、满腹诗书以外,多多少少还透露着一种孩子气。悟空却不同,成熟、机智、干练,而且他身上还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在无形当中深深地吸引着她。
她熟练地裁剪着布料,一针一线都不敢有半分马虎。十多岁的时候,母亲就教过她这些活,虽然时隔这么多年,她却依然可以得心应手。她要尽快把衣服做好,还要亲自把衣服给悟空穿上,要让这个无父无母的人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她的温暖。她此时的心情无比的愉悦,愉悦得像春枝上放声歌唱的百灵,像花丛中破茧而出翩翩起舞的蝴蝶。这种心情,是她复活以来从未有过的。她感谢菩萨,感谢菩萨对她无边的宽恕;感谢悟空,感谢这个上天恩赐给她的礼物。可她却不敢轻易去尝试一个新的开始。她害怕拥有。如果不再拥有,就不会失去,就不会有那种痛彻心扉的生离死别。可不管怎样,她还是急切的想再次见到悟空。
当她拿着刚刚做好的还留有自己体温并且承载着无限寄托的棉衣来到那扇让她朝思暮想的门前时,她竟不好意思伸出自己的那只纤纤玉手。见了面该说些什么呢?白思春的心中,竟然升起一份千年未曾有过的羞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