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冢孤灯,阴风哭坟。
女童执灯在前,莫仲卿飘忽于后,十里黄泉路上二人一路无话,竟清冷如斯。
女童名叫陌离,是这黄泉路上的众多拘魂使之一,她们见惯了各色孤魂野鬼,有凶厉不服管束的荒魂,更有身世凄苦的冤鬼。而似莫仲卿这等生魂,虽然对陌离来说有些稀奇,但也不至于太过好奇。二人沿着忘川这般徐徐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便来到了一座白玉石桥边。
这白玉石桥呈拱形矗立,横跨忘川,遥架两界。
桥头古篆牌坊去天五尺,高有数丈,桥面平滑整齐一如玉砌,而两旁却毫无石栏镶护,突兀一块看上去甚是艰险。其下忘川湍急,水势磅礴,屡屡上腾的氤氲水汽形成了一股水雾将玉桥罩在中央,显得如梦似幻,迷濛不定。
莫仲卿见着白玉石桥,心下略略一惊,恍惚中竟有似曾相识之感,可究竟在哪儿见过却又无论如何想不起来。
陌离见莫仲卿杵在那里竟是举步不前,遂心生疑窦道:“怎么了?你可是要反悔?”
莫仲卿摇了摇头,“我只是不知在哪里见过此桥,也许我曾经走过。”
陌离心头惊异,当下左右看看,凑近身来,小声道:“听着。我不管你是谁,生前有何本事,但是到了婆婆面前千万不要乱说话,叫你做什么,你就好生做了。明白?”
见莫仲卿乖乖地点了点头,那陌离遂执灯引他上桥,踏着阴冷的石板走进迷雾来到一位老妪面前。
老妪杵着枯木拐杖低着头看不清面容,她也似乎懒得去看莫仲卿一眼便用那枯瘦的手指递上一碗水,用着干哑冷涩的嗓音道:“喝下去,喝下去便能忘却所有。”
莫仲卿伸手接过石碗,望着石碗中清澈水面上倒映出的面容竟茫然一怔,这是怎样一副男子的面孔,水面中男子依稀可以看出原本很是英俊的模子,而此刻却是嘴唇枯败泛紫,双眸黯淡无光,拧眉蓬发、鬼气森森。
整副苍白凄楚的面孔上,怎是一个愁字了得。不过莫仲卿还是依稀觉得有些熟悉,良久、这才越发认识到这似乎就是自己,那为什么会有这等神情,难道一路上我便是这个样子?!
莫仲卿有些不信,可接下来一滴眼泪猛然砸碎了水面,面容顷刻模糊不清,莫仲卿看着石碗中圈圈涟漪似乎看到了另一张面容,不知道为何心下突然大恸!
“啪!”
石碗立时跌落桥面溅出一地水花,陌离见着一惊就听莫仲卿霍然抬头道:“不、我不能喝!!”此刻莫仲卿虽不知为何不能喝下这碗忘情水,但心中那股强烈的执念促使他大吼一声,其意立决。
那老妪微微抬头用那浑浊微黄的眼珠仔细瞅了一眼莫仲卿,只一眼便令莫仲卿浑身发冷,尚不及惊讶便觉思维立遭冻结!身子更是不受控制!而那老妪微微弯腰艰难地拾起地上的石碗,不紧不慢道:“既不想喝,也行。陌离、推他下忘川。”
老妪的话仿佛一道催命符般令身旁陌离陡然一怔,霎时、又立刻摇了摇头,面露惊恐道:“婆婆,他……”
老妪顿了顿拐杖截道:“怎么、翅膀硬了,老身说的话已经不好使了?”
“我……我…”
那老妪见陌离嗫嚅片刻,仍不动作,遂叹了口气道:“唉、阿离呢,你当拘魂使有多少个年头了?”
陌离见她忽喊自己小名,虽是有些不解却依然歪着脑袋掰着指头数了数道:“九年零七个月又十四天。”
老妪杵着拐杖有气无力道:“咳,咳……那你难道就看不出,这残魂不知为何误闯花海,致使身上执念缠身,如此多的怨念,早已将他的魂力耗尽了,再也不能投胎转生了,连畜生都做不了。”
“啊!”
陌离一愣,立马补话道:“可、可那即使不再有来世,那就留下做个花奴好了,阿离也正好缺个魂仆。”
陌离知道老妪断不会骗她,可心里不知为何却不想这阴魂被推下忘川,是以想方设法来袒护。那老妪听了她,岂不知陌离心思,操着干哑的嗓音笑了笑道“呵呵,要做花奴必须令他心甘情愿喝下这碗忘情水,可喝下忘情水他就认不得你了,届时你还要他做花奴么?”
“我……”
老妪不等陌离回答,又苦口婆心般劝道:“更何况,他现在断然拒绝去喝,那就万万留他不得。所谓执念有多大,愿力便有多强,这等满身执念迟早会化成鬼蜮荒魂,遗祸地界,即便这样,你也不肯推他下去?”老妪说完紧了紧身上的灰衣斗篷,似是有些畏冷。
陌离见了婆婆这等样子,忽然忆起什么,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妥协道:“婆婆别伤心,阿离知错了……”
陌离面有歉意地望了莫仲卿一眼,只迈出一步却见婆婆那浑浊昏黄的眼球忽然精光一现,遥望远方立有牌坊的桥头,缓缓道:“想不到今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外面竟又来了个生魂。”
陌离不知老妪何意,可顺着老妪目光望去便听数丈迷雾外,一声混有雄厚内息的嗓音透着雾气遥遥传来:“贫道昆仑派掌教正一,见过孟婆。”
老妪杵着拐杖漫不经心地回道:“三百年了,想不到老身三百年后还能见到元神出窍的修道人士,你叫正一?呵呵,不趁着阳寿未尽,去参悟天道却来老身这一亩三分地前作甚。”
那桥头正一原地稽首道:“呵呵,贫道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有一小友,名叫莫仲卿,因为出了些意外,致使魂魄误归了地界……”
“呵呵呵……”
孟婆笑了,笑得干涩枯哑,令人听来万般不适,那桥外正一听着,眉头皱了皱,稽首再拜道:“不知他此刻是否还在桥中,若在、还请孟婆放他回来,贫道感激不尽!”
孟婆一听,昏黄的眼珠子陡然向外一瞪,吓得陌离莫名一抖,随后又听她嘿然作声道:“他此刻就在桥中,然老身腿脚不便,无法送他出来,真人若是想见,不妨亲自上桥!”
正一看了看前方白玉石砖铺就的奈何桥面,顿了顿,突然朗声一笑,“既如此,贫道却之不恭了!”
说着刚要踏步却听桥上孟婆声线陡然拔高道:“慢着!真人可知老身这奈何桥有来无回,为了一个道行不及真人的小子,值得?”
正一躬身拜了拜,浩气十足,沛然勃发道:“小友误入鬼界皆因贫道之过,如若不来便是不仁,小友之师对贫道有恩,如若不救便是不义,若叫贫道丢了仁义,这道还如何去修?”
说着,只见正一大袖一挥,一脸凛然无惧,右脚踏上桥面,立刻缩地成寸,洞穿迷雾现身于桥中,见着孟婆,顺势望了一眼她身边的陌离,瞧了他手上提着的那朵白莲状的灯盏顿了顿,复又将目光凝视在了满脸呆怔的莫仲卿脸上,片刻,正一面色一讶已看出了不对,拈了拈白须,陡然一喝,嗓音直似穿金裂石地道:“小友仲卿,还不醒来!”
霎时,声如炸雷,气荡云霄,身遭迷雾立时一怯,竟是齐齐退开丈余。那孟婆身边的陌离陡一听得如此嗓音,吓得双手抓着孟婆衣角一紧,身子微微哆嗦,而呆怔中的莫仲卿仅是身子一动,回头愣然呆望。
正一面色一变,下一刻已欺上身来,将莫仲卿往后一带,孟婆任由正一将莫仲卿带离身边却也不阻,而是眯着眼静静地瞧着。瞧着他手抚莫仲卿额头,袖风鼓荡,瞧着他将其内真气源源不断的送入莫仲卿体内,直到后者眼神中越发复有神采,孟婆依然无动于衷。
莫仲卿望着正一道:“我是……”
正一面色一肃道:“小友,你叫莫仲卿!”
“我是莫仲卿?对了,你,你是正一真人?唔,头好痛……”
莫仲卿虽是认出了正一,可诸般执念也瞬时涌入脑海令他头疼欲裂,正一见着面色一肃,力催真气道:“小友快快摒弃杂念,沉心静气!莫要被前尘往事所牵绊,不要被镜花水月所困扰,今生你是莫仲卿,并非别人!”
“别人?对,我是莫仲卿,我…素衣!”
这时、莫仲卿原本一潭死水的灵台霎时波涛翻滚,霍然一清,跟着心脏猛地一抽,胸中大恸,而也正是这股浓浓的悲伤化作万千激流生生冲破重重桎梏,引领着莫仲卿在诸般执念中认清了自己。是了、自己是那莫仲卿,不是别人,自己只有一份挚爱,那就是白素衣。可素衣却被我生生逼死了!是我亲手杀了她?念及此处,万般苦楚重上心头,犹如刀绞油煎,生无可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