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起来疲惫极了,又在他膝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
洛莲九迷迷糊糊,似乎有些冷,往元萧允的身侧靠了靠,又问道:“那你为何还愿意跟璇教结盟。”
元萧允淡淡地笑着,将毛毯覆盖在这缩成一团的少女身上,又轻轻不想惊动了她。
好半晌,他听到洛莲九均匀的呼吸声,正是睡着了的样子,他笑了笑,手掌轻抚她的尚是红彤彤的脸颊,笑道:“因为,我喜欢你。”
洛莲九趴在毯子上一动不动,见她的姿势实在是别扭,元萧允轻轻将她抱起,放在床榻上,又将火盆拉得离她近了些,才放心似的坐在一旁的书桌前开始翻阅下属递上来的消息。
他突然觉得漠北寒凉的夜里也是如此暖意,叫人愉悦地想要在月色下策马看着打碗花一簇簇开在马蹄边。
元萧允望向床榻,若是,若是以后每一个夜晚都如这般,该是多好。
床榻上的洛莲九睡得正熟,似乎并不晓得元萧允的心意,许久她轻轻吸了口气,缓缓勾起了嘴角,抬眼轻轻打量着身侧的元萧允,继而又若无其事地闭紧了双眼。
嘉州璇教。
云隐堂后是一片繁密的竹林,夏时蝉鸣,月凉如水。
夜色寂寥衬得他少年人的身形愈发寂寞起来,右护法凌彻静静地立在竹林中,抬眸看着邙山之上竹叶层叠下的月亮。
这差一步了,他攥紧了手心,多日的疲惫不堪因着这念头而愈发兴奋起来,若是父亲能知道,知道自己的儿子终是为他报了仇,把顾行之毕生心血的璇教付之一炬,该是多么的欣慰。
可今晚,一个人的时候,他坐在日月同辉堂高高在上的教主之位的时候。
他想,为何要付之一炬,将璇教的尊荣,将顾行之践踏着他父亲鲜血换来的尊荣留得自己享受拥有,又有何不可,这本是他父亲的,也该是他的。
他听得有人的声响,轻轻眯起了眼睛,问道:“跟山下那位先生联系了?”
身后的溪音恭声道:“是,中原武林的人三日后会从金州出发,十日后行动。”
凌彻微微点头,说道:“做的不错。”
溪音缓缓说道:“现在就要布置下去吗?”
凌彻想了想,又说道:“等他们到了嘉州再说,此事不得有失,务必稳妥。”
溪音点头,低声应是。
凌彻又问道;“封狼阁那边月河可有消息?”
溪音说道:“前几日不知怎地月河耽搁了,不过昨天收到了,听说进展并不顺利,封狼阁对他们的态度既不排斥,也不松口答应。”
凌彻笑了笑:“那封狼阁到底还想左挑右选,可真是不自量力。”
溪音问道:“那月河那边怎么吩咐?”
凌彻说道:“就让他提点左护法,若半个月之后封狼阁还没有松口的意思,就回来吧。”
溪音有些犹豫,说道:“可是,十日后。”
凌彻摇了摇头,说道:“你以为她会助我一臂之力?洛莲九这个人,我看不出她的所求,也就看不到拿捏她的东西,让她现在回璇教,是福是祸,谁知道,还是让她在漠北安安分分等一切结束再回来吧。”
溪音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轻声说道:“不如。”
凌彻忽地笑了起来:“你以为她是条俎上之鱼,任我摆布?算了,少主喜欢她,难得她有什么好友,随她去吧。”
溪音皱皱眉,不置可否。
凌彻想到顾云笑,心下倏地起了些烦躁,不由得摆了摆手,对溪音说道:“去跟月河传消息吧。”
溪音点点头,恭声告退。
溪音走后,偌大的竹林中只余得他一个,他闭了闭眼睛,仰头朝着银灰色的月光,沉寂如水的夜空下他难掩心中的烦闷。
凌彻明白,其实一切的变数不会是尚在闭关的顾行之,不会是草包纨绔的中原武林,也不会是洛莲九,只是她顾云笑罢了。
从落魄丧父的小小孩童,在璇教地牢里隐姓埋名成长为冷漠的少年,从最低等的璇教五品飞燕护卫慢慢爬到高高在上的右护法,那个从训奴者鞭笞下救下他的粉色襦裙奶娃娃,那个偷偷给他带吃食的豆蔻少女,他永远在心安理得地接受着她的恩惠。
凌彻一直在算计着顾云笑,却没想到顾云笑却成了他唯一的变数。
寂静无人的日月同辉堂里,他坐在高高的教主之位上,修长苍白的手抚上那雕花精致的金扶手,那瘦弱的少女却在帷幔后静静地看着他。
注意到她的时候,凌彻确实吓了一跳,却又兀自镇定下来,冲着顾云笑微微一笑。
少女穿着月白色的襦裙,并不如平日里跳脱欢快又纯真无知如一只缩在父亲羽翼下的雏鸟,她半晌才说话,面色苍白地笑了笑:“彻哥哥。”
凌彻点点头,对着少女温和出声:“见过少主。”
他从教主的金交椅上站起来,却仍自若地站在高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仿佛他已然是教主多年,而她不过是最寻常的女子。
顾云笑似乎并不惊讶,两人皆是平静如常,顾云笑缓缓走上高台,一步一步异常地坚定。
她似乎从今日才明白,自己正是璇教的少主,那个未来接过父亲权柄,执掌璇教的顾家独女。
她与他并立在一处,一丈高的玉石台看着下手空旷的大殿金碧辉煌,透过镂空雕花的门窗遥望外边山崖之上的月牙。她的父亲曾抱着她坐在这里,夸耀便是武曌的明堂也比不得这里。
顾云笑侧首,仰着头看着凌彻,缓缓说道:“曾有人告诉过我,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结局总是无法美满。”
凌彻声音清冷,笑起来说道:“少主是在训诫在下吗?”
顾云笑抿了抿嘴,似乎有些心寒又有些好笑,说道:“当年跟我闹别扭,恶狠狠甩下这句话的人,如今也想坐在这里了。你说,这人生兜兜转转,真是有趣。”
凌彻看着顾云笑,少女单薄的身影让他咽下所有想反驳的话语,他什么都说不出。
顾云笑又自顾自似的说起来,觉得有几分无趣似的,叹了口气:“我幼年生了病,注定是个武学废材,别的什么,我已经不想。”
凌彻的手渐渐攥紧,刚想开口,顾云笑却又开了话头,她轻轻地说着,似乎在自言自语:“我跟父亲一般倔,看中了什么便不会回头,可我的无能万没有倔强的底气。”
他忽地想把她抱在怀中,想承诺一切,答应一切,可他到底没有那份勇气,他的双手紧了紧,终究是落在一旁。
顾云笑骤然转过身,眼睛凝视着凌彻,恳求似的眸子看着他,却偏偏带着不服输的意味,说道:“如果坐上了这位置就注定没有好结局,你可愿意?”
凌彻看着那张脑海中无数次仰望他的脸,或颦或笑,或喜或愁,却从没有这般似恳求又期盼的模样,他好久才说道:“我不信。”
清冷的三个字在偌大的日月同辉堂中他的声音掷地有声,又似波涛般回荡不绝。
她轻轻笑出了声,一摇一晃地走向殿外,再也不肯回头看着他似的。
“彻哥哥——”少女在殿门蓦地回首,望着高台之上的少年,她朗声道:“我父亲的回答也是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