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就是,永远围着看的人多,真正帮忙的人少。
除了盖着一张白布的手术台,手术室里完美诠释了满地狼藉这个词。
陈琛赶到的时候,病人家属已经将能砸的东西砸了个透,一个两个堵住门,剩下的坐在地上嚎哭。
吉云一个人站在手术室的最里边,背靠着一面惨白的墙,样子有些傻愣愣的,只从表面来看还没挂彩。
吉云当医生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因为摩擦而产生纠纷的事情虽然时有发生。但多数时候,她游离在事件之外,只是拿路人的心态来暗自调侃。
直到今时今日,她陡然摇身一变成了新闻当事人,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还没能彻底反应过来,就从看戏的成了唱戏的。
吉云觉得头疼,头疼得不行。
坐在地上的几个边哭边捶大腿,字字带泪,句句是血地控诉:人过来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啊,怎么刚过了一个下午就没了。
一句话拖腔拉调转了十八个弯,绕的人跟着打颤,好戏正式开锣。
一个说我要见院长,一个说快点找媒体,一把抓过吉云的白大褂使劲擤鼻涕。
吉云一惊,往后猛然一躲。
只是背抵着墙壁,再躲不开。
慌忙之中,忽然有人喊:“吉云!”
就如同拨开乌云见月明,世界忽然清明,吉云眼睛一亮。
陈琛自人群里出来,刚要走进去,却被挡在门口的一人截住。
男人挺个大肚子,肚子尖直戳陈琛:“这医院里的人都不许进来!”
眼神轻蔑地一扫旁边穿着黑色制服的保安,冷气自鼻孔里哼出来:“谁敢进来试试!”
保安们不肯服气,一边打嘴仗念叨着“等警察来、等警察来”,一边劝陈琛:“小伙子,别多事。”
陈琛看了看拦着他的这人,硬邦邦道:“我不是医院里的人。”
男人吊喉咙:“那你是哪儿的人!”
陈琛:“我是医院外的人!”
“……”
男人回过味来,手一把抓住陈琛肩膀:“你耍老子玩呢是不是?”
陈琛肩膀往后一退,手往男人腕上一掐,虎钳似的紧紧卡死,稍稍出力一挥就将人甩开了。
他懒得和人废话,也没人再敢和他废话,手术室里顿时一片安静。
大肚子男人这时候“哎哟”一声,喊得格外高亢,顺势就往地上躺了下来,两条腿直蹬,叫道:“打人啦,医院打人啦!”
一家子人都挤过来抱陈琛,吉云急忙走过来,想帮忙,人又都缠上她,将她紧紧围上,一人推搡一下。
素娴在外头急得一头冷汗,推着一群保安,说:“你们倒是进去管管啊!”
保安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说:“再等等,再等等,警察马上就到!”
素娴气得脑袋上冒烟:“还是不是男人啊!”
场面僵持了好一会儿,这才终于有一队警察匆匆赶来,见到这一场面,领队还有闲心抱怨:“赶明儿就给你们医院派一队人常驻,天天都有这个那个情况,跑来跑去谁吃得消,这一片就忙你们一家啊!”
说得大家大眼瞪小眼,一时间都没敢吱声,直到警察提出要带参与打砸的去局里了解情况,手术室里这才又炸开了锅,七嘴八舌全是不服气的声音。
领队冷笑:“刚刚手痒痒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有今天。”
“我们要见媒体!”
“媒体好啊,欢迎全程摄像,我们执法也是公开透明,不会轻易偏袒哪一方的。是不是医院的过错,自然有权威机构做鉴定,可你们真要是砸了人医院,也别想拍拍屁股就走人。嫌人家房子挡路就砸了人家里,还成了正义一方了?”
吉云这时候推了推陈琛,给他递个眼色:“陈琛,你先走。”
陈琛想也没想:“我走,你呢?”
吉云说:“我肯定是要去说明情况的。”
陈琛说:“那我陪你。”
“又不是逛街,我要你陪?”
“……”
几句话说得要那大肚子的男人听见了,小跑过来抓住陈琛的胳膊,说:“警察同志,这人你可不能落下!”
一直犯迷糊的吉云忽地精神抖擞,将男人一把推开,护住陈琛,喊道:“你别欺人太甚,有什么事冲着我来!”
男人又假模假样地惨叫,和警察胡搅蛮缠:“同志,你看见了吧,这女人打我,这男人也打我,我要告他们!”
吉云一张脸涨得通红,一副要和人拼命的样子。
在她张牙舞爪要扑过去的时候,陈琛一把抱住她腰,将人生生拦下来。
吉云说:“你放开我!”
陈琛:“不放。”
吉云拧眉:“你干嘛非要陪我去警察局,好玩吗?”
陈琛:“不是陪,这次我是去说明情况的。”
“……”
这人脑子到底怎么长的?
***
“说明过情况”,已过八点。
素娴拎着吉云的包等在警察局门外,正和值班的小民警说得不亦乐乎,看到吉云脸色苍白地走出来,连忙一阵小跑过去,一把拽住她胳膊。
吉云吃痛地“哎哟”一声,扶着手膀子从她身边走开。
素娴紧张兮兮地问:“你干嘛啦,瞧这一脑门子的汗,是不是警察叔叔对你严刑逼供啦!”
吉云皱着眉,摇头:“别乱编排故事了啊。”
素娴两眼瞪得如铜铃:“我这是关心你。”
“那谢谢你。”
“谢个屁,没把你安全送回家都算没完成任务。”
“我不走。”吉云将自己包拿过来:“我等陈琛。”
素娴一惊:“你没事等他干嘛,院长好容易疏通关系把你先弄出来的,马上再遇见那伙人,给你带到黑巷子里胖揍一顿!陈琛那边好解决,没什么事就直接放他走了,你操哪门子心。”
吉云没好气:“素娴,你别管我了行不行?”
素娴:“不管你行吗,谁知道你是不是又杀回去主动承认是医疗事故。”
吉云一挑眉:“原来你们是怕这个啊,担心我给医院抹黑了。”
素娴狠狠啐她一口:“吉云,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大家也是为了你好,不想看着你糟蹋医院名声,更不想看你这么白白葬送自己的职业生涯。我刚刚问过你一助二助了,手术一完你立马二话不说,直接承认自己有失误,这不是火上浇油嘛,你还嫌家属情绪不够激烈是不是?”
吉云咬牙。
“是不是医疗事故等鉴定了再说,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的事,到你这儿偏偏要往枪口上撞。你说你到底受什么刺激了,你是不是故意这么做的,你就想找个人来揍你是不是?”
素娴气得几乎要喷火:“吉云,你要真想糟践自己,不用硬要和这人命官司挂上钩,死者为大,你不尊重自己就算了,你别不尊重别人。”
静默许久。
吉云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脚后跟汇起密密麻麻的痛感,这才隐约想起自己已经连续站了超过六小时。
素娴见她脸色比方才还差,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话可能说得有些重,略带求和意味地说:“你倒是吭一声啊。”
吉云咬了咬牙:“……你怎么那么确定这场手术我真的一点过错没有,我为什么要求着别人揍我啊。”
“……”素娴:“什么原因你自己心里清楚。”
吉云面无表情:“我不清楚。”
素娴冷笑。
片刻后。
“你真不走?”
“不走。”
素娴认命:“那我先回去了。”走了两步又扭过头来看她:“下午有个人来找你。”
吉云:“是谁?”
素娴:“没肯说,说要我告诉你你就知道了。”
吉云垂下眼睛:“他不说我怎么知道。”
素娴叹口气:“吉云,你心思太多,活着不累吗?”
吉云没吭声。
又在原地等了大半个小时,陈琛方才自门里出来,见到站在风口里的她还有些意外。
吉云冲他努嘴:“情况都说明好了?”
“……”
走近了,木愣愣的男人问:“你在这儿干嘛?”
吉云甩甩头发:“吹风。”
“……”
似曾相识的对白。
“顺便等你。”
“……”
陈琛面色黑得像锅底。
吉云噗嗤一声笑出来,问:“你车在不在。”
陈琛从口袋里摸出钥匙:“在,毛孩刚刚开过来了。”
吉云满意地点点头:“那你顺便送我回家。”
“……”陈琛有点忍无可忍:“无聊。”
毛孩平时不讲究,做什么都爱追求一个随心所欲。被他用了一会车,车里满是湿泥不说,稍微吸口气,就能闻出他今晚买的什么晚饭。
陈琛将窗户开到最大来散味,吉云却立马急不可耐地将窗子升了起来,他定定打量她几秒。
“你是不是冷啊?”
吉云埋在阴影里教人看不真切,其实嘴唇都冻得发紫了。
她抖着声音:“你观察力不错啊。”
“……”陈琛说:“那你等会儿。”
吉云都已经做好小言女主的觉悟,准备假模假样扭捏拒绝几次之后,接受带着男人体温和男人汗味的衬衫了,谁想到陈琛忽然一踩油门,将车子开了出去。
吉云:“……”
没驶离太远,车子就在一条市里有名的小吃街外停下来。
吉云压根不知道他要干嘛,他也惜字如金,不说自己过来的目的,跳出车门就是一阵小跑。
过了片刻又裹着满身的寒气钻进来,手里已然多了一个纸杯,顷刻间,一股辣呼呼甜丝丝的香味在车厢里散发开来。
吉云默不作声地接过这杯姜茶,吹着腾腾热气,喝了一小口,又放回到他手上。
橙黄色的光线自玻璃里斜斜而入,目之所及,她隐在小小的一方天地竟是微微颤抖,饱满的额头上缀满汗珠,鬓角的头发被濡湿了一片。
陈琛眉心一跳,问:“你怎么了?”
吉云吸了几口气,又从齿缝里一点点逼出。
她歪过头去看他。
“陈琛。”
“嗯。”
“我胳膊好像脱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