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明治十一年八月初五,距秀选殿试之际还有三日。
应试舞台及观赏台具已筑建完毕,位于皇宫四大宫门之一的华安北门。乐知府早于七日前贴出“通关榜”。宽达七尺长余一丈的巨大红幅上详尽列了五十位殿试秀女的芳名及籍贯,每日都有无数人前来瞻仰。
皇宫,颐和殿。
殿内满赋清香,太后一袭紫红绣袍,花团锦簇地坐在铺了裘皮的暖榻上,手肘倚着榻上的小茶桌,端详桌上那盘解不开的棋局。
桌的右侧坐着霍老夫人。老夫人手捻佛珠,面容静默祥和。
福喜公公在一旁给二人朗念今年入选殿试的秀女名册。
念完了一位,不得太后或老夫人的指示,又开始念下一位。
“穆林甄儿,江淮、河渊城人氏。年双十,未婚嫁。家父穆林仲……”
太后轻轻地“咦”了声,道:“这名儿听着倒是耳熟,复姓应当是地方贵族氏罢?”
喜公公道:“穆林族氏本是江淮皇亲族氏,陛下登基那年,穆林老王爷带了小女来朝,太后自是见过的,怕是忘了。”
太后:“这些年未曾听闻。”
喜公公道:“那时穆林一族在江淮一带权势逐步坐大,陛下削王收藩,穆林一族便由此没落了。这些年不曾再听闻过。”
太后点了点头,道:“十一年了,小女孩变成大闺女了。殷卿如何作评?”
喜公公翻了一页,答道:“温雅仁厚,安稳沉静,品性坚韧。”
太后露出满意的笑容,道:“这闺女倒是不错的,姐姐?”
老夫人看她一眼,须臾,摇了摇头。
太后看似不悦道:“好歹给些明示罢,这个不成那个也不成。哀家瞧着上回那个,慕容家的闺女就挺不错了。喜子你说是不?”
喜公公笑答:“是,太后明察。”
老夫人淡淡道:“连件衣裳也不会洗,要来作甚?”
太后惊诧,以为老夫人得了失心疯了,声音徒然拔高:“金尊玉贵的大小姐要洗衣裳!?那下人还要来作甚!?”
老夫人道:“若是今后没了下人呢?”
太后愣了愣,似是想明白了什么,怒起啐了口,指挥道:“去去去,去个人把话传给殷卿,让她给老夫人寻个会洗衣裳的儿媳妇!”
老夫人补充道:“洗衣裳做饭、扫地劈材都要会的么。”
太后气乐了,道:“对对,要力气大些的,壮实的,吃苦耐劳啥都会干的!”
殿内一众侍婢纷纷掩嘴笑了起来。老夫人也乐了,被太后逗的。
太后一脸不满,像个乱发脾气的老小孩:“罢了罢了!娘亲都不急,哀家急个甚。”
老夫人笑吟吟地拎起桌上玉壶,给太后沏了杯茶。茶盏中滚水沸得茉莉花花瓣此起彼伏。
太后绣袍拢了拢,心思又回到棋局上来,随口道:“几时了?”
喜公公答:“巳时末了。”
太后:“都已时末了,陛下早朝还未散?”
喜公公:“不知哪位大人又触了龙颜,陛下正瞧他们挨板子呢。”
太后蹙眉,片刻后又板着脸道:“陛下忙于国事未来给哀家道安也就罢了,这皇后也来不得?王爷公主也来不得?哀家老了,一个一个都不将哀家放眼里了,也就姐姐惦记着哀家。”
喜公公忙道:“皇后昨日得了场热病卧床不起,托了陛下来给太后问安呢,说是天寒露重,太后须得仔细身子……”
太后漫不经心道:“太医瞧过了?”
喜公公:“太医言道,须得静养几日。”
太后撇了撇茶盏,静了一会,道:“来人,摆驾凤仪宫。”
婢女上前,小心翼翼搀着太后起来。
老夫人也跟着起来了,道:“我便不去了,回府里歇着,秋乏。”
太后道:“回府作甚,午膳咱吃一处罢。”
老夫人道:“王管家回乡,府里琐事多,没个能做主的,不安生。”
太后拗不过她,只得唤了侍卫送老夫人回府。
将军府乃何等威严机警之地,富丽堂皇守备森严堪比皇宫。前后两府上十处亭湖,赏花园,五十余座大院套着上百余小院,上千间厢房,赫然占据了樊丹城城南四里长街的区域。府里管家、主事、副管家副主事不下二十人,少了一人自会有人替补,繁琐小事何需老夫人操持。只不过是偷得浮生半日闲,老夫人寻的借口。
回了府里换了身衣裳,又径直去了逍遥楼,看戏。
戏看完已是申时,走时老板唤人攒了两个食盒,装了几碟手撕成细丝的芝麻貂肉,酱腌的嫩鹿唇交予老夫人身旁的侍女,说是给将军做下酒菜吃。
马车打道回府。豪华马车车顶镶着大大的“霍”字,旁的行人俱是纷纷避让。
老夫人掀了帘子,静静看着沿途路过的街道,屋舍和流动的人群。
二十几年前,从荒漠戈壁远嫁帝都,她被此处的繁荣所震撼。
二十几年后,她老了,这樊丹城却越加昌盛富饶了。她记得这处原本是间小酒坊,现已是家玲琅满目的珠宝店。她记得从这处拐出去有条小巷,巷子里卖的尽是吃食。从前最盛名的那家羊肉炒皮酿的老板娘与她相熟,不知如今还在不在……
老夫人道:“我自个四处走走,你们不必跟着。”
两侍女面面相觑,一人道:“老夫人,这怕是不妥……”
老夫人道:“无妨。仅在周遭小巷走走,勿需担心。若两个时辰后我仍未归来你等再去寻我。”
一侍女点点头,道:“老夫人仔细车马,人多拥挤。”
小火巷那家卖炒皮酿的铺子还在,铺前仍旧排起了长龙大队,几年如一日。
霍老夫人往铺里走去,伙计见了,嚷嚷:“唉,夫人,到后头排队去——!”
老夫人道:“铺里掌柜的可在?我……”
伙计小哥就不耐烦了:“甭管掌柜的在不在,都得到后头排队去。这么多人等着呢,您别给人耽误时辰。”
老夫人皱了皱眉,不再言语,走到后头排队。
站队的小老百姓拿眼斜她,嘀嘀咕咕。
小百姓甲:“哪家的夫人,瞧着眼熟哪。”
小百姓乙:“嗤,有钱人不都一个德性,横的跟自个是皇帝似的。”
小百姓丙:“不对。若真是大户人家怎还亲自跑来买皮酿吃?”
嘀嘀咕咕。嘀嘀咕咕。
苏绚斜一眼甲乙丙,表示鄙视。
往前头一看,哟呵,又走了两人!还有五个人就到她了!
苏绚高兴得直哼哼,四处抛媚眼。余光瞄到长队末尾,那处已是街道,刚才那个想插队的老夫人一边站队一边还得避让过往不停的车马行人。苏绚脑袋一偏,心想,真可怜的老夫人。不过,好像真的挺眼熟的,再哪里见过来着……
苏绚被炒皮酿的香气诱得直咽口水,把碎银往伙计手里一抛,买了三份!
走到铺外,停下来。
苏绚抿了抿嘴,道:“嗳,那个甚,老夫人?”
老夫人闻声看了过来,眼中有淡淡的不解。
苏绚想也没想就冲她主动一乐,把手里的一份炒皮酿高高拎起,晃了晃,道:“我替老夫人也买了份,这是羊肉炒的。”
老夫人漠然看着她,道:“多谢姑娘好意,老身等一会也无妨,姑娘拿回去与家人吃罢。”
苏绚好心提醒道:“人这般多,皮酿又都是现炒,许得等上一个多时辰哪。最怕的是,等了一个多时辰,好不容易盼到了罢,伙计小哥忽地吼句:今儿卖完了,明儿再来罢——!哈哈。”
老夫人:“……”
苏绚乐不可支笑了起来,那种情况她就遇到过两次,她记得她每次都炸毛了,晚上回去对小哥发了一晚上唠叨。
苏绚龇牙咧嘴没形象傻笑,反正她遮着面巾,别人也瞧不见她的脸。也正是因为她遮着面巾,别人瞧不见她的表情,能看到的,只是那双闪亮亮的笑弯的大眼,以及眼中溢满的笑意。
霍老夫人在那一瞬间竟为之动容,神色不觉柔和了起来。
苏绚又一本正经劝道:“老夫人拿着呗,我难得做回好事我容易么,这您都不答应,好生令人伤怀!”
老夫人:“……”
老夫人从未见过哪家女子有这副赖皮像,煞有兴致道:“姑娘好心好意老身自是感激,但这炒皮酿是真的不能拿。”
苏绚面无表情道:“不成,非拿不可。”
老夫人道:“付你银子罢,当是老身买了。”
老夫人接过油纸包的炒皮酿,往钱袋里掏出一锭银子。
苏绚登时蹦出三米远,得意大笑道:“到您手里就是您的了,还付银子做甚!”说完一溜烟赶紧跑。
笑话!那么大一锭银子她哪找得起!
老夫人望着她的背影,有股啼笑皆非的感觉。
于是到了晚上,霍飞虎就想不明白了,晚宴满满当当一桌子菜,为甚他娘非得叫他吃完那份炒皮酿?!
苏绚也想不明白,她不就是忘了买一碗蛋花甜酒嘛,鹿儿至于用那种好像她苏绚抢了她丈夫孩子一样凶狠愤怒的眼神瞪她吗?至于吗至于吗?
大晚上的苏绚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披了件大衣,倚在门边看月亮。
弯月高悬,繁星点点。秋夜寒凉,苏绚被冷风吹得哆嗦,脑子更清醒了。
鹿儿屋里还亮着灯,苏绚咬了咬牙,鬼鬼祟祟地踱到她房门口。
苏绚在人屋前探头探脑踱来踱去,抓头发揪耳朵。
半刻钟后鹿儿终于忍无可忍,怒道:“这是要做甚!?进来!”
苏绚笑眯眯地道:“鹿儿还未睡哪。”
鹿儿道:“小姐又为何不睡?”
苏绚看了她一会,不笑了,眉毛耷拉下来,沮丧道:“我睡不着,心里不安生。”
苏绚脱了鞋坐到她床上,抱着膝苦着脸道:“明日初六,后日初七,还有两日。”
鹿儿静了静,道:“小姐可是怕了?”
苏绚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鹿儿道:“小姐怕甚,有鹿儿在呢么。”
苏绚道:“不是怕……只是,鹿儿,我能做到何种程度,能力多少,你都知晓。但,你是如何计划,要做些甚么,你得予我说说罢。我不知你如何想,也不知该做甚,心里很不踏实。”
“鹿儿本意便是今晚与小姐言明的。”鹿儿摸摸她的头,轻声道:“鹿儿如何想,要何如做,小姐如果不知,又怎能配合。”
苏绚眨了眨眼,看着她。心内涌出一股强烈的不详的预感。
鹿儿道:“小姐可还记得乐知府的周庆周副判官及那晋了殿试的孙苑香?”
苏绚想了想,点头。
鹿儿脸上慢慢浮上了笑容,靠近她耳边,轻声耳语。一字一句,幽幽地飘进她心里。
苏绚听完了。苏绚的脸白了。
煞白得毫无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