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允将香儿携起,招来云雾御风而行。
果然与他一道,那道方才还如铜墙铁壁一般的结界轻易便被突破。
时隔数年,香儿终于再度看到结界之外的天地。
这本该是件欣喜的事情,可是因为天灾将至,抑或是别的什么因由,香儿心下的不安与忐忑反而多些,于是尽管还在同白允怄气,她却还是不由自主的握紧了他的袖摆。
此时,香儿注意到天边不断聚集的云翳。
那些洁白无瑕的云朵不知何时变换作阴沉的色泽,像是下一刻就要塌下来似的。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黑玉提到的天灾将至的预兆,但身子还是下意识的往白允跟前靠了靠。
昆仑山间飘渺的云雾一层一层在眼前散开,当那座熟悉的小村庄出现眼前时,香儿的双手都禁不住发抖。
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除了渲河岸边的蒲草枯荣了数遭,似乎什么都没变。
香儿平稳的降落在渲河边,回头去瞧,却没有见到白允的身影。
他避世隐居了千百年,不愿和她一道见村子里那些人也不奇怪,更何况方才两人还发生了争执,若是此刻并肩而行,反而显得尴尬。
香儿很快就想通了这个症结,于是释然的理了理衣袖抬眼看向那间属于她们家的茅草屋。
只是她这一抬头却被一个挑着担子的中年男子挡住了视线。
那人呆呆瞧着她,一脸受到惊吓的表情。
香儿定睛一瞧,这不正是住在她家隔壁的农户李大伯吗?
几年过去,他脸上皱纹多了几条,鬓角亦有些泛白,叫她险些没认出来。
小时候别的村民都欺负她们娘俩孤儿寡母,这位李大伯却时常背地里照拂,家里种的米粮若有多的总是接济她们,后来被她那凶悍的老婆知道了还上她们家大闹了一场,但终归这份恩情香儿是时常谨记在心的。
一回来就见着故人,香儿心下不胜欢喜,开口便叫:“李伯……”
怎知她话的尾音还未说完,李伯却“噗通”一声,冲着她连连磕头:“仙女保佑,仙女保佑!”
敢情是她方才乘云而至的一幕恰巧被他瞧见,这才错把她当作神仙。
香儿于是上前两步欲扶他起来,同时解释道:“是我啊,我是香儿!”
她话音落下后,李伯终于停止了磕头,睁大双眼不可思议道:“是你……”
香儿笑着点点头,原以为他要与自己相认,却没想到过往总是和蔼可亲的李伯忽然冲着自己露出满脸的惊恐。
就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端口,李伯竟然跌坐到地上,而后手忙脚乱的欲爬起来,惊呼一声“鬼啊!”接着便终于挣扎起来,跌跌撞撞的往远处跑去,连落在一旁的挑子都顾不上拿。
香儿在原地怔了半晌,终归还是安慰自己,她回来得这样突然,他们觉得惊讶也是有的。
这样想着,心里便舒坦了许多,她努了努嘴,继续往自家的方向行去。
待到那间老旧的屋子映入眼帘时,香儿不禁加紧了脚步,小跑着到那紧闭的棚门跟前。
她迫不及待的抬手敲门,片刻后棚门自内开启,而她娘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就在她的面前。
香儿的眼中迅速凝聚了温热的东西,几乎控制不住,那些东西不停的自眼角滑落下来。
“娘……”她抽泣了半天,好不容易才自唇间吐出这个字。
只是此时怔愣的看着她的妇人却只是静静立在那里,除了满面惊诧,再没有别的反应。
这和她预想的不一样,她以为看到自己回来,娘亲会对自己露出慈爱的笑容,会立刻展开双臂将自己拥进怀里。
她泪眼朦胧的上前一步,要去握娘亲的袖角,却听到一声婴儿的啼哭自娘亲身后的屋子里传来,接着又响起了男人的说话声:“孩子他娘,儿子又哭了,愣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回来看孩子!”
香儿的手于是顿在了娘亲的袖角边,这时候,那妇人却将目光自她身上移开,对着身后道:“来了。”
眼见着娘亲就要撇下自己进屋,香儿终于鼓起勇气将她的手握住。
娘亲的脚步是被阻住,但下一刻却有一名男子抱着个婴孩自屋子里行来,且行且道:“是谁来了?我这就要上山了,你不能少聊两句?”
待到那名男子出现在门前,香儿便认了出来。
那人是村子里的王猎户,常被村里人笑话打了大半辈子光棍的,香儿不知道什么是“打光棍”,那时候王猎户与她家也没有什么交道,也不曾有个这样的孩子,如今怎么就多了个孩子,还在她的家里?
香儿的脑袋一时打了结,如何也想不通这事情的来龙去脉。
王猎户把啼哭不止的婴孩塞进她娘亲的怀里,上下将她打量了一遭,忽然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指着她道:“你……你是……”
王猎户“你”了半天没“你”出后文,倒是香儿的身后传来一阵杂乱的声响。
香儿应声回头,却见昔日里熟悉的那些人都聚集到一起,手里握住木棍锄头等物,气势汹汹的朝她这边过来。
看这架势,就算愚钝如她也明白过来明显不是对她表示欢迎。
香儿下意识的往后退,却觉手臂上一紧,被人拉进屋子里。
棚门才刚被关上,外面就传来剧烈的砸门声。
村民们激愤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快开门,让我们杀了那个妖女!”
香儿虽被那些人气势吓着,可到底娘亲在关键时刻还是救了自己,她于是望着思念许久的娘亲,瘪嘴欲哭:“娘……”
香儿的娘亲望着她正欲开口,却被王猎户打断。
却见他一把将她的娘亲拉开,呵斥道:“你干什么?听到他们说什么了吗?她不是你女儿,她是妖女!小心她伤了儿子!”
香儿欲上前辩解,告诉他们她就是香儿,不是妖怪,可是外面村民的呼声却远远压过了她所能发出的声音。
她听到他们喊道:“王家娘子,快把那个妖女交出来,你女儿数年前就已经祭了河神,一个女孩儿家在山里怎么可能活下来,她早就死了,老李都看到了,她是妖女变的!”
香儿捂着耳朵拼命摇头,可她的娘亲始终只是在远处看着她,眼中虽亦落下泪来,却始终不与她相认。
僵持了片刻后,外面的砸门声更加剧烈,那些人已然挥舞着锄头开始往门上砍。
“快把妖女交出来!”
“在不交出了就把你们一家子都一同处置了!”
……
杂乱的声音不断的想起,香儿觉得心口好痛,却没有办法阻止。
“格老子的,在再下去老子屋里的门都被他们卸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为了这么个妖女得罪乡亲们不值!”王猎户絮叨着,忽然一个箭步冲到门前将棚门拉开来。
那些挥舞着锄头木棍的村民了立刻挤了一屋子。
“不要!”伴着香儿的娘亲一声凄厉的惊呼,有胆大的村民挥着锄头朝香儿砍来。
香儿来不及躲闪,眼睁睁看着那锄头落下来,然而难以置信的一幕却发生了。
那锄头约莫落至她跟前一尺远的地方变像碰到了什么坚硬的阻碍,竟整个弹了回去,连带着那个挥舞锄头的人也在地上摔了个四仰八叉。
这一幕顿时引起一阵哗然,有人携着恐慌大呼:“瞧!我说得没错吧,她果然是妖女变的!”
香儿不知所措的转过身来看向她的娘亲,然而自娘亲的眼中,她竟只看到震惊和恐惧。
她于是不顾一切的扑到她娘亲跟前,哭着说道:“娘要相信我,我不是妖怪,我真的是香儿!”
尽管她说得言辞恳切,撕心裂肺,可她的娘还是往后缩了缩。
“把这个妖女给我抓起来,架起火把,烧死她。”村中长老威严的声音自门口响起,香儿依稀记得那时候他也是用同样的语调命令村民们将她拉到喜船上给河神做新娘。
几个村子里最精壮的青年应声从人群中步出,从四面八方将香儿围住,满含杀气的与她对峙。
泪水不断冲刷过双颊,香儿甚至忘记要抹眼泪,将委屈都哭了出来:“我不是妖怪,是昆仑山要发生天灾,我来告诉你们……”
“大胆妖物,竟还敢妖言惑众,吾等有河神护佑,怎会惧你这等奸邪之物!”在一片慌乱之中,那位长老竟是一脸的义正言辞。
“根本就没有河神,天灾就要来了,你们为何不信我!”香儿痛苦的仰头哀嚎。
“竟敢亵渎神明,还不快给我动手!”伴着族长的怒吼,那几名壮汉同其他村民竟当真一拥而上,要将香儿拉扯出屋子。
他们没有以利器对她进行袭击,故而方才的景象并没有重现,实则香儿也不知道刚才是怎么一回事,只知这一遭竟真的被那些人擒住了双臂和双肩,似是逃不了了。
香儿无助的看向她的娘亲,然而那抱着婴孩的妇人却被王猎户掩在身后,眸中似有不舍,可也终究只是靠在王猎户的肩上嘤嘤而泣,并未在村民们面前言说一句。
看到那一幕,香儿觉得胸口像是忽然被掏空了去,呼呼的直漏风。
她停止了挣扎,怔愣着看着她娘亲的面容在越来越远的地方变得模糊。
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也什么都感觉不到,有那么一瞬,她甚至希望天灾立刻就降临,好将她从噩梦中砸醒。
村民们吵吵嚷嚷的将她拉至屋外,渲河水边已经架起了高高的木架,底下堆满柴木,等着将她这个妖女烧死。
混沌之中,似乎听到了什么剧烈的响声,接着便传来村民的惊呼:“不好了!洪水来了!”
香儿来不及反应他们喊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却觉身上被村民们擒住的地方突然松散开来,接着一阵香木花的气悉将她包裹住。
她似落入了一个安稳的所在,于是下意识的抬手去攀附。
眼前具是白茫茫一片,香儿擦了擦眼泪,总算是回过神来。
意识到自己已然离开了地面,她连忙抬头,却看到咫尺之间那副清寒如雪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