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神将大骂太祖王八蛋?
莫非听错了?
庄小周和绿篱面面相觑,彼此眼神交换,想说的是,叶廷芳该不是悲伤过度,疯了吧?
叶廷芳看出二人的惊讶,稍稍平复情绪,起身捡起铁枪,稍带尴尬道:“太祖御下严苛,帝王之学烂熟于心,我们名为神将,实则狗不如,在他面前毫无尊严和秘密可言,皆是敢怒不敢言。”
太祖起势时,人魔大战已经结束,但是荒人势力强大,所以在这峡谷每年都要发生数起规模不小的冲突,当荒人被赶到大青山那一边后,太祖搬师回京,留下叶廷芳在此处守卫隘口,以防荒人偷渡。
叶廷芳本意是想回京团聚,陆续征战几十载,都有家小在家翘首期盼。
但是太祖不允,叶廷芳不敢说不。
非但如此,他的家人在长安被作为人质,防他拥兵自重。
一开始家人过得还好,慢慢见他归来无望,就有世家子弟上门欺辱,家道中落,一年不如一年,一日不如一日。
再往后,他最后一名后代在长安街头卖花,被游侠儿骑马践踏至死,曝尸街头——这是老管家那只老年鹞鹰带来的消息。
老管家老了,死了。
鹞鹰老了,死了。
麾下士兵皆是凡人,撑了几十年,也老了,死了。
自此,叶廷芳孑然一身,长安再无消息,再无牵挂。
每望明月,恨意顿生。
神将虽然勇力过人,但也只是摸到修行的门径而已,也会老朽,但他不能老,他有一腔仇恨,终归要化作杀气,夜袭长安月,遮蔽终南山。
所以他要回长安看看。
在某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叶廷芳扎起枯黄的头发,提枪向山外走去,山路崎岖,顽石布满河谷,他走了一个上午,才走出十余里,气喘吁吁,心跳如鼓。
强自向前,却在溪水边摔断了脚。
不得不服,自己老了,肉身衰朽,力不从心。
那一刻万念俱灰,泡在水里想要淹死自己,却还是意难平,爬到水畔,以头抢地,磕得血流满面,回想半生戎马,击退多少强敌,却连自己家小都无法护佑,有何脸面苟活于世!
哭喊累了,迷迷糊糊睡去。
一种轻微的感之后,身体蓦地变得轻快,断腿不再疼痛,叶廷芳来到了一个陌生的空间,黑暗中的无边旷野,看不到天,也没有地,人在其间,渺如灰尘。
一个缥缈阴冷的声音传来。
“心可有愁,可有忧?”
“无愁无忧,唯有一恨!”
“恨从何解?”
“唯有……杀!”
“以何为杀?”
叶廷芳默不作声,年迈身弱,未及杀人,却被岁月所杀。
“杀人需用欢喜心,柔和心。”
“如何解?”
“且去参,参透此意,便得我真实之力,便可人间随心所欲。”
似醒非醒,懵懵懂懂,叶廷芳陷进了这个问题,如茧一般,被蚕丝层层包裹进来,不知寒暑冷热,不知疲倦辛苦,饿了随手抓些山果,渴了趴在水边喝几口,冬日寒冷,一睡便是几十天,吃雪为生。
有一日半夜冻醒,目睹圆盘大明月,生大疑惑。
这是何物?
似曾相识。
苦思无果,又将昏昏睡去。
转身向北,山下千年征战所留的白骨,不知何故,排作整齐的阵型,在明月下,恍如军阵齐步而来,又恰如风拂麦浪,倒显出无边的生机与曼妙。
听闻耳边叮当一声——铁枪倒地,砸在青石。
轰一声,识海内天地崩塌,踢倒丹炉,踏翻金鼎,天地间空空如也,胸中块垒爆炸无踪,忽然悟了,杀人,确需用欢喜心,慈悲心。
以仇恨杀人,仇人死,杀意消。
以快意杀人,刀剑老,胆气弱。
唯有以欢喜杀人,越杀越欢喜,历久弥新,不改初衷。诗人作诗,偶有好句子,便满心欢喜,乐人操曲,得遇知音,高山流水诉衷情,古往今来,唯有杀人者寂寞,不堪诉说,难寻同乐。
这一悟,豁然贯通,神力自生。
冥冥中天力不知从而来,叶廷芳反倒安静下来,待秋高气爽,吐香,一鼓足气杀进长安,问太祖一句为什么,在祠堂为祖宗补一炷香。
不料夏日高眠,倚着山石,竟然入定。
这一入定,不知岁月深,今日被一阵杀气腾腾的刀锋刺醒,这才重见天日,见了这两个小辈,得知厉经天已经离世,虽无仇恨,也是百感交集,一代雄杰厉经天,也没扛住岁月,机关算尽,终于殒灭。
讲到这里,叶廷芳忽然沉默,鼻息粗重。
混黄的眼睛发出奇异的光,似乎极度,吞咽几口,看看庒小周,又看看绿篱,看得二人心头发毛,不由退了一步。
“我入定这些年来,米水未进。”
“那又如何?”
“看二位青春年少,气血旺盛,味道一定很美。”叶廷芳轻声道。这话听着毛骨悚然,但他语气却是平淡,如同厨师在谈论一只鸡,一尾鱼。
这种语气庒小周并不陌生。
那晚收割之时,很多人就是这样,他人的性命在他们眼中,确实还不如一只宠物一件古玩,他们会为了菜中的头发丝杀人,会为了别人的一个眼神杀人。
庒小周有些懂了。
所谓“欢喜杀人”,便是将摧残生命作为享受,单纯的享受,所以才能长久不歇,钻研不息,日久成瘾。
叶廷芳做到了。
所以在他眼中,热气腾腾的庒小周和绿篱,就是补充他枯槁躯体与嗜血灵魂的大餐,也是他磨练技艺的祭枪之人。
“但是我饭量小,只能吃一个。而且,毕竟是被你们唤醒,我要知恩图报。”叶廷芳咧嘴无声而笑,却没有任何喜色,双目漠然,继续说道:“你们可以走一个人。”
绿篱冷笑,耸耸肩膀。
庒小周心中却没那么轻松,这个叶廷芳能入大定,能参透那变态的欢喜杀,恐怕境界极深,今日能够脱身,都属万幸。
他上前一步,似笑非笑:“神将,我留下,我的肉有嚼头。”
“可是我老人家,牙口不好,喜欢吃嫩的。”叶廷芳也上前一步,看着绿篱,笑着说道。
“老王八你说什么,你这个死变态,要不要介绍个大夫给你,还吃人,你怎么不去吃屎呢?牙口不好,屎应该嚼得动吧!”绿篱叉腰,完全没了风度,指着叶廷芳大骂。
庒小周知道,绿篱应该是有些害怕了。
所以他又向前一步,晃了晃手中的刀。
叶廷芳露出兴奋的笑容,伸出舌头,了鼻尖上的盐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