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御自罗汉榻另一端跨过来,抬臂推开搁放在中间的榻几,强行与凤染并坐到一块儿。本来很宽敞的罗汉榻霎时变得拥挤起来。单看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真瞧不出他现在的体魄变得这么健硕,也不知道他身上的肉都长到何处了。
凤染倒撑着手腕向旁撇头,戴在发髻上的垂珠步摇兀地松散下来。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隋御已起手欲替她扶正。带有薄茧的大手拿起精细的步摇略显笨拙,但他的神情却是一丝不苟。
“是插在这里么?”隋御的声音自头顶上方传来,“娘子能不能不要乱动?我再弄疼你!”
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别扭呢?
凤染僵着脖颈不敢动弹,低低“嗤”了一声:“你……”
话犹未了,西正房门首陡然传来“啪嚓”一声脆响,分明是有人将茶盏摔碎了。
夫妻二人循声望去,门首那里却空空无人。
“邓家的?”凤染唤道,见无人应声,又问:“水哥儿?”
“别喊了。”隋御沉下眸色,坐回到凤染身边,耳根子通红,说:“可能是他们误会了什么。”
凤染真想有个地缝儿钻进去,青天白日的……她瞅向窗外漆黑一片,就算黑灯瞎火也不能在敞厅里随便做风月之事啊!
“我刚才问你的话,你还没有回答我。”他双手局促地不知该往哪里放,咬了咬牙,又把凤染揽进自己怀里,暗忖,反正她是他的娘子,明媒正娶的怕什么!
“你一天天地抱我上瘾是不是?”凤染在他怀里挣脱,“就这么点地方,从东正房抱到西正房,拿我练臂力呢?你不是腿脚不好么?”
隋御不接这个茬儿,仍执拗地问道:“为什么要挖地道?为什么?告诉我?”
“早晚都得出去。”凤染躲不过,曼声说,“霸下洲都快被你刨个坑出来,还是出去吧。锦县赶不上漠州,没有空旷的大漠让你驰骋,但蛟龙岂是池中物?只怕锦县长成什么样子你都不知道呢。来了这么久,是该出去瞧瞧。”
隋御箍在她腰间的手劲儿又加重几分,细长的凤眸眼尾蓦地湿润了,“我若出去,迟早会被人发现。”
“那是早晚的事。”凤染故作轻松,扬了扬手,“我听宁梧说什么乔装易容术的,你出去时就装扮一下呗。当然是瞒得越久越好,可总有一日会被外人揭穿。我希望——”
她顿了顿,低眉敛笑。
“希望什么?”隋御迫切地道,又把她在自己怀中调转个姿势,以便让她坐的舒服些。
“希望被外人揭穿时,咱们这建晟侯府能有个侯府的样子。至少别跌了你的份儿,那样的话,我和大器的日子也可好过些。你的那些大业……”
“娘子为我考虑的已够多,余下的事留给我来思量吧。”隋御深情款款,动容地说,“我日日如同废人,真的受够了。”
凤染转首,把头靠在他的颈窝里,宽慰道:“怎么就是废人啦?你可是大将军呢?我前儿还在想,等地道建成了,要你带我出去玩儿。你说锦县这地形多奇怪,咱们后面背靠的是大兴山脉吧?可南面还靠海,就是跟东野接壤那里。”
“你想去看海?”
“雒都没有海,只有护城河。护城河的水还贼浑,连条鱼都看不清楚。”
凤染心里叫苦,穿过来之前,她可是在海边长大的,这不是给隋御制造希望呢么?要他多些憧憬和渴望,要不情绪起伏老这么大,大抵就是憋坏了。
翌日,凤染跟随李老头他们再次出门,亲选佃农来府,这是万事开头的第一步。
凤染戴着白纱帷帽走下马车,蹲守在此地的众人蜂拥而上,把她前方的路堵得死死的。看到这一幕,凤染有感而发,照比这些真真正正吃不上饭的人,他们去岁受的那些苦算得了什么呢?要是灵泉能造福更多人,她绝对不会吝啬。
哎~她这该死的圣母心态,自己个儿还没有顾及明白呢,又开始心怀大爱了?
凤染,要认清楚你自己的位置,你就是个“逆天改命”的小炮灰,别硬给自己加女主戏码。
来报道的这些人,已被李老头和水生筛选过一遍,能入得了眼的才让凤染定夺。
“我只能说有房舍居住,能吃饱饭,月例钱……”凤染停了停,朝眼前妇人说,“只能给到半吊钱。”
闻此,妇人乐得就快跳起来,凤染以为她理解错了,赶忙澄清,道:“你家男人没有月例钱,只你自己有,平日里要在府院里做杂役。”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妇人点头如捣蒜,把自己的两个孩子往身前一拽,“夫人,我这俩娃别看年岁小,但他们能干活、能吃苦,一天俩馒头就能喂饱,还不占地方睡觉……”
凤染明白了妇人的意思,隔着白纱望向李老头。
李老头立即俯下身,小声应道:“夫人,可行,这俩娃十来岁能干活的。”
凤染点首,心下有了数,“至于秋后的收成,我不会从你们手里去买,同样也不需要你们交租子。所有的收成由我们侯府统一去卖,得到多少钱再跟你们分账,这些你们都可以接受吗?”
其实凤染是把赔钱的风险转嫁到自己身上,不要他们成日里担惊受怕,不管出现何等状况,皆能旱涝保收。她之所以敢这么决定,自然是仰仗空间灵泉。这是灵泉给她作出的承诺,无论发生何等自然灾害,它都有法子解决掉。
但在外人看来,凤染就是脑子不够用,连李老头都替她捏把汗,万一……万一来两场蝗灾和冰雹,后果简直不堪设想,这主家夫人咋就这么大胆呢?
“我不会让你们到赔钱,就是赚得可能少一点。肯定会低于市面上的收购价格,但同样的,我不要你们的租子呀。”
包括妇人在内,大家都已听明白。有些人没听说过这种方式,心下不大放心,搪塞两句便离开了。凤染瞧着留下来的人,心里默默盘算,人数差不多也够用。要是在这里凑不齐,就去下一个村庄里继续招募。
“我们乐意呢!”眼前妇人还没来得及表态,她家的爷们儿已大步冲上前,“主家,我们在哪儿画个押?”
“不急,你还没到我们府上看过呢。”凤染咯咯笑道,抬指指向水生,“去找他,下晌带你们回侯府,你们瞧过都满意了,咱们再签契也不迟。”
凤染这边进行的尚且顺利,隋御待在侯府里却头疼不已,他再一次把隋器给弄哭了。
隋御十分抓狂,单手虎口卡在腰间,叱道:“你再哭一声,我一定揍你。”
隋器拿狼毫的小手止不住地抖,可怜巴巴道:“我没哭,没哭,呜呜……”
郭林在旁实在看不下去,嬉皮笑脸地拉过主子,说:“属下知道侯爷是在皇宫里长大,宫中少傅、太傅固然严厉,但咱家大器哪能跟皇子世子们相比较。太揠苗助长真不行,夫人还没寻觅来先生,您就把大器管得不再爱读书可咋办?”
“你们都惯着他吧。”隋御把义子写过的字儿抄起来,塞到郭林手里,“你瞧瞧这字儿写的,我该不该拿戒尺打他?”
“该。”隋器嚅嗫道。
郭林皱眉看了几眼,苦哈哈地道:“该!侯爷打得对!再不改正过来,以后难成大器。”
隋御揉了揉眼眶,将紫儿叫进来,要她带隋器洗把脸,去外歇息一会儿。
“我头次当爹没经验,谁知道管儿子这么麻烦。以前我爹……”隋御想起松烛,眸色渐深,“我爹跟我从来不废话,只要有一个招式出错了,我一整日都吃不上饭。老清王总替我说好话,道我年纪太小不必这么严苛。”
“侯爷瞧瞧,还不是老清王救了您?”
隋御讪笑,走回木人桩前,“只要老清王替我求情一次,我爹就会再多罚我一倍。用他的话来说,让别人过来替我求情,就是我的错,因为是我做的不够好。”
郭林哑然,终于知道主子那身功夫底子是怎么练成的了。
“待去往宫中,元靖帝日日背不下来书,总遭到老师们的责罚。我自知不能强于他,就算在心里已背的滚瓜烂熟,在面儿上还得装得什么都不会。”
“然后侯爷就替元靖帝挨打受罚?”
“都过去了。”隋御握住木桩,“说正事吧,挖个地道远远不够,要在地下建起密室,到时候我们想要多少家将都行。”
“一旦动工,就是个大工程。”郭林在旁拎起石锁,“不说三年五载,也得一二年光景吧?”
“一二年光景?你是想要憋死我么?”
“侯爷想去外面做什么?”
“看海。”
见郭林懵懵然,隋御又道:“诓你的。两件事要你去做,其一,在你手下兄弟里选一个与我身形最相当的。我要花时间培养他,要他代替我坐在轮椅上给外人看。其二,去帮我弄到建造侯府的构架图,为挖地道做准备。”
“属下明白。”
“对了,侯府方圆五里内都有什么,山水?坟地?庄田?全部都要给我标记清楚,我们得选出最恰当的出入口。”
隋御被囚在这里太久太久,对外面的世界极度渴望。就算前方的路再难走,他也要拼尽全力搏一次。为了他自己,更为了将他扶起来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