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深仓惶的从池子里爬了上去。
她往屏风反方向退着,好几次因脚下湿滑,踉跄着险些摔倒,一番狼狈样儿后,总算是摸到了置在边上的干净衣服,慌慌张张穿了上去。
小衣亵裤,半臂儒裙,料子是尚好的云锦,只颜色素淡了些。
豆青色的缎带束起青丝,秦深推了推门,纹丝不动的,唤了外头的小婢几声,都不见人应答。
她心中暗骂一声,只得缓缓挪着步子,绕过屏风走到了卫槐君那边。
几步路走了许久,乌龟爬尚且比她快几分。
好在,卫槐君这会儿已出了池子。
他随意披裹着一件红色袍衣,正架着腿,斜坐在一方锦绣软塌上,对着妆奁镜子描眉涂粉。
“我用过你做的宫粉,粉质细腻,尚算不错。”
秦深不知他为何莫名又提及宫粉的事儿,只应了句:
“谢督公夸奖,登不上台面的脂粉小物罢了——”
“本督要了。”
秦深还未谦虚完,卫槐君已开门见山,一副财大气粗的阔派头,她大约以为只要自己开个价,脸上就能砸下如数的银票,然后买走她的宫粉秘方了。
“就是一般铅粉,随处可见,我做了也图个好玩,没想着能挣什么钱,倒是宫里的小宫娥们可怜,常托太监出来采买,多少要被刮去些抽头油水,我便叫荆禾拿了些进宫而已。”
“你说这些,与我何干?”
卫槐君搁下眉笔,审视着镜中自己逆天的美貌,清冷笑道:
“每月末,送一批过来院子里,等我亲自验收后,再与门房结算吧,这是订金——”
他从袖口中,掏出了那支依米花簪,不轻不重的拍在了桌角。
秦深看见那花簪子,心虚不已。
当时候身上没钱,她把簪子抵做了樊楼的房钱,现在卫槐君又拿它做了宫粉的订金,意思明显,她若拒绝一定没有什么好下场。
秦深嘴唇翕动,拒绝的话被他坚决的态度逼着咽了回去。
心中想着:罢了,只当他一个寻常的阔卖主,狠狠宰他一笔就是了。
可后来一想,不对啊,送到农家院子里,那里不是别人都进不去么?她自己肯定不愿意来,遣个力巴来送货,进了农家院不就等于找死送命么?
卫槐君像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思,自是寡淡一笑:
“我定的规矩你知道,除你之外,自然是来送命的。”
“……”
也就是说,她得每月去一次东厂提督府不算,还得眼巴巴等着卫槐君,等他说了成,她才能结到钱么?
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她并不想见到他啊!
卫槐君看着秦深的这张臭脸,眸中笑意更甚,他好整以暇的穿好了衣袍,宽袖一扬,从榻上站了起来,立在了秦深的面前。
“谈完了生意,咱们谈谈生活,现下五更天了,随我一并出门吃早饭。”
“早、早饭?”
秦深下意识道:“五更天了?不该去睡个回笼觉么?”
卫槐君伸手,挑娶了她的下颚,失笑道:
“你想睡觉?”
这话问得暧昧,调笑的语气中又带了一丝危险的味道。
秦深连忙改口,避开了他微凉的指腹,退了一步道:
“行、吃早饭,我饿了一晚上了。”
卫槐君笑意泠然,他率先提步往门外走去。
透着晨曦浮光的槅扇径自打开,门外轿辇已都备下,抬轿的哑巴奴仆,悄然无声的跪了一地。
今日恰逢集会,清晨的街道已是行人如织,小贩吆喝叫卖声,喧阗鼎沸。
或许是因为秦深梳洗干净了,卫槐君恩准她与他同乘一辇,不必再一个人坐逼仄的二人小轿子。
秦深“感激涕零”的上了这十六人抬的大辇轿。
辇轿里,她远远避着他,坐在角落里,正隔着纱帐帘子,有一眼没一眼的望着街道情景。
听着长长短短的叫卖,熙熙攘攘的喧哗,一夜未睡的困意,这会儿如潮水般涌来,叫她支颐点头,打起了盹儿。
倏得,街角处红彤彤的一串糖葫芦闯入眼帘,叫她从瞌睡中苏醒,直勾勾的看着它,垂涎欲滴。
这糖像是新熬得,香甜的气味被夏风吹散开,叫人甜腻在心。
虽然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两世为人,还喜欢吃糖葫芦这种甜食多少有些幼稚,但她作为一个身心成熟的成年人,还是能控制自己的**,除了直勾勾的盯着看,并没有要买着吃的打算。
况且,自己现在还是在卫槐君的辇轿里,岂不是给他看笑话?
卫槐君一直闭目养神,也不知如何就看到了秦深这副勾馋的模样,手指扣了扣边上的木案,辇轿便停了下来。
“太簇。”
他淡然开口。
秦深只听风声一掠,那个脸上肃穆恭敬的黑炭头,已然跪在了地上,一副听候卫槐君吩咐差遣的模样。
他本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任务,谁想卫槐君只是扬手悠悠一指,点了点不远处的糖葫芦,笑意深长——
那卖糖葫芦的小贩,简直吓得屁滚尿流,根本不知自己何时得罪了东厂魔头,要他亲自停轿,唤出锦衣卫来收拾他!
小命休矣,若不是扶着边上的糖葫芦串,他怕是腿脚打颤,根本站不住了。
他的身边还围了一群垂涎糖葫芦的垂髫孩童们,怕自己连累了孩子,他挥赶着他们,急切的喊他们回家寻大人去。
小孩们哪里知道危险,只想着是小贩不卖给他们,便各个嚎啕耍泼,抹着眼泪。
太簇领了命,神色略有些别扭,他看了秦深一眼,见她也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更觉讪然。
太簇走到小贩跟前,掏出一枚金叶子,塞进小贩的手中,然后想接过他手中的草靶子——无奈小贩过于紧张,死死掰攥着靶身,身子颤抖,畏惧而视。
太簇无奈一叹,手腕一振,几乎是把草靶子给夺下来的。
可怜他身着锦衣卫飞鱼服,威风凛凛的,肩上却扛着个插满糖葫芦的草靶子。
还未把任务完成,半途又杀出了一群程咬金!
孩子们见这个黑炭头大个子,二话不说把所有的糖葫芦都买了,初生牛犊不怕虎,一个个都不依不饶的扑了上来!
该抱腿的抱腿,该扯袍的扯袍,有一个小豆丁生得圆圆滚滚,看来是十分中意糖葫芦的,一见这人想吃独食,立马就急眼了,上去一口咬在了太簇的臀下,十分尴尬的位置……
太簇的表情,成功逗笑了辇轿中的秦深,她难得清亮爽朗的笑声,恰如春风拂柳,夏花待放。
边上的卫槐君亦是忍俊不禁,虽是慵懒的阖着眼儿,可他不自觉的唇角一扬,牵起了三分笑意。
他睁开眼,见秦深笑靥如春桃,眸色清澈,与记忆中的人越来越相似……
心中滋生的情愫,像是开在寂寞中的花儿——
它香了昼暖,澈了心扉,傲然一支,突兀又骄傲,美得清冷决绝,不动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