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语刚落,便见赵启谟急匆匆进入屋中,纵使他平素沉稳,也掩饰不了他内心的慌乱。关心则乱,爱意难销。吴伯靖想,我也没把他怎么样,有必要对我如此不信任?
“南橘。”
赵启谟朝屋内唤叫,起先声音不大,第二声的尾音则有些发颤。屋中宽敞,昏晦不明,赵启谟的声音似乎被这屋子吞噬,没有丝毫回响。第三声要唤出时,赵启谟扫见帷帐内有个熟悉的身影。
李果第一声更没有听闻,第二声急忙站起,他回头寻觅,见到站在帷帐旁的赵启谟。赵启谟一身和以往不同的打扮,他做儒生打扮,黑冠,白襕衫。李果又惊喜又委屈,他想喊启谟,抬头见到站在启谟身后,神情冷厉的吴伯靖。
李果心中怅然,站立未动。
赵启谟掀起帷帐,朝李果走来,他一把将李果揽抱入怀,双臂紧紧勒着李果的身子。李果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他双手抚摸赵启谟宽厚的背部,他发觉赵启谟的肩在微微战抖。
“我在。”
李果轻语,他贴着赵启谟温热的身体,透过赵启谟的肩膀,他看到神色冷厉的吴伯靖。李果不在乎了,有赵启谟在,他谁也不怕。不知道启谟怎么找到吴宅来,也不知道是谁通风报信,看他穿着儒生的衣服,恐怕是从贡院之类的地方,抽身赶来。
见到李果,赵启谟的心才安放下来,他之前有过各种猜测。阿鲤传达的事情,令他惊慌失措,他贸然从礼部举办的酒宴离开,可谓不顾一切。幸好,李果没事,若是有事,赵启谟无法原谅自己。他在城南村店时见过吴伯靖的白马,是他疏忽了;吴伯靖无法容忍男子间的□□,这也是赵启谟从未与他挑明的原由。从礼部奔往李果住所,再赶往吴宅,这一路,赵启谟来不及想太多,此时将李果揽抱入怀,他已无所畏惧。
他知道吴伯靖就在身后,他抱着李果,抱着这一生的珍爱之物,他希望吴伯靖好好看着,这是他心尖上的人,别去伤害这人。
两人便这么抱着,赵启谟没有松开的意思,李果觉得不好意思,将赵启谟推开,他细声对赵启谟说:“启谟,放开。”
赵启谟用拇指蹭去李果脸上的一处旧血迹,他目光深邃注视着李果,指腹擦过脸庞时的感觉微妙,李果瞬间红了脸。赵启谟仿佛没有意识到他做了什么亲昵举动,他开始细细打量李果,头发,脸庞,脖子,胸口,目光向下移动,他发现李果袖口的大片血痕,他阴沉着脸,将李果藏于袖子里的左手拉起。白皙的手腕一片淤青,食指粗肿,缠着沾血的布条。几天前,便是在左手的这个食指,赵启谟给李果戴上一枚环戒。赵启谟抬头看向吴伯靖,他在质问。吴伯靖不记得他曾于何时见过赵启谟眼里的愤怒,此时赵启谟的眸子,一簇冰冷的火焰在燃烧,十分渗人。
“大夫看过,不要紧。”
李果缩回伤手,藏在袖下,他不想赵启谟为此难过。他很庆幸他是在这里,得到救治,获得照顾,而不是囚在仆从房中,任由自生自灭的情景,为赵启谟见到。
你也该庆幸。
李果将目光从吴伯靖身上移开,他想他已不恨这人,他此时只想离开。
“启谟,回去吧。”
李果摸上赵启谟紧握的拳头,赵启谟忧郁、抑制的模样令让心疼。
“走得动吗?”
赵启谟低头问李果,他揽住李果腰身。
“能。”
李果赧红脸,不敢去看吴伯靖的表情。
赵启谟紧住李果右手的手指,牵着李果走出屋子。两人没跨出几步,李果气喘吁吁,额头有冷汗流下。赵启谟停脚步,心疼说:“不必勉强。”李果也想不到自己会这么虚弱,然而并非因为病痛,而是肚子饿。李果有一天半的时间,滴水未进。“启谟,我饿了,脚软。”李果贴着赵启谟耳朵轻语,而后,吴伯靖结实挨了赵启谟一个眼神杀。
吴伯靖抱胸站在门口,已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他见赵启谟旁若无人的和男子亲昵,他本该是尴尬,然而又不肯避开,反倒瞪大眼看着。
赵启谟曲膝,一把将李果抱起,他手臂力气很大。李果手臂搂住赵启谟的脖子,将脸埋赵启谟怀里。
亏得是深夜,院中只有吴赵李外加一位仆人阿合,若是被其他人看见,那这还得了。
“赵启谟。”
吴伯靖见赵启谟看也不肯看他,显然一句话也不想跟他说,知道他心里愤怒。然而吴伯靖此时,也有些不快,他连名带姓唤友人名字。
赵启谟伫足,回头,冷冷看向吴伯靖。他今日,对吴伯靖没有一句指摘,并非他不生气,不痛心,只不过隐忍罢了。
“还记得擎山寺林内的死尸吗?”
院中风起,鼓动赵启谟的袍袖,赵启谟神色为之一凛。也不过是瞬间的事,赵启谟嘴角勾起,绽出一个微笑,月光下这笑容,看着有些凄美,他启唇说:“我的事,我自会处置,不劳他人。”
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罢了罢了。”
吴伯靖转身,愤然不肯再看赵启谟。吴伯靖身子贴靠在木柱上,幽幽叹息,又似有不忍,他侧过脸看向院子。月光惨淡,披洒在赵启谟一身白衫上,白茫茫一片。
这位自小相识的友人,抱着他的所爱,在院中投下长长的倒影,他步伐稳健走向院门。吴伯靖不知道他会走向何处,弱冠之龄,本该是大好人生,他却选了条离经叛道之路。
秋日的擎山寺,枫叶如火。
两位年轻男子平躺在林丛,双手相扣,手腕系着红绳。他们仰望着天际,浮云在晃动,他们的眸子不动。他们的发鬓沾染晨露,衣帽尽湿,生命从他们身上流逝已多时。待成群的仆从,四五亲眷找寻来时,入目所见的,是平静无声的死亡。
还有死亡也无法销毁的丑闻。
吴伯靖那时还是个小孩,跟随大人在擎山寺赏枫叶,那时,赵启谟也在,吴英英还是怀中抱的年纪。
花廊里传来低低的哭泣声,吴伯靖知道是他妹妹英英。
这些女婢也真是,只要赵启谟前来吴宅,必能探到风声,跑去跟吴英英说。这下被她看到,该是又震惊又伤心吧。
赵启谟出院门,周政敏看到他怀里抱着李果,连忙要去搭手,赵启谟说不必。赵启谟就这么抱着李果,骑马回朱雀门街——李果租住的地方。
周政敏在身后跟随,沉默无语,他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然而他最好不要问,也不要说。
三人返回,院中等候多时的人,听到马蹄声,立马打开院门。赵启谟抱李果下马,李果怕他再抱着不放,脚踩着地,立即迈开步,和启谟拉开距离。
“果哥,你没事吧?”
绿珠扶住李果,眼眶里有泪。
“我挺好,绿珠,有吃的吗?”
李果捂着咕咕叫的肚子,他觉得自己快饿死了。也难怪他饿,一天半未进食,腹中一颗粮食也没有。
“有有。”
绿珠破涕为笑,找厨房里忙碌。
众人将李果搀进卧室,嘘寒问暖,对赵启谟一再感谢,自不必说。
绿珠把米粥端进来,要喂李果,李果说不用。李果抓着汤匙,一口接一口吃食,中间不带喘气。绿珠直呼慢些慢些,没人和你抢。赵启谟站在一旁观看,不像其他人那样笑着,他心里沉重,心疼得很。
待众人散去,房中只剩李果和赵启谟,已是半夜。
“启谟,你快些回去。”李果已知赵启谟是从礼部宴会里逃出来,适才李掌柜和赵启谟交谈了几句,被李果听到。
“我问你些事,便走。”赵启谟坐在床旁,注视李果。
李果知道赵启谟想问什么,他点点头。
“手指因何受伤?”
赵启谟拉起李果的左手,他目光落在袖口上已呈暗红色的血迹。很大一片,可知当时流了不少血。
李果默然,从怀里取出一枚戒指,他将戒指放在赵启谟手心。
“他发现了戒指?”
赵启谟轻声问。
李果点点头,李果还记得吴伯靖发现这戒指和赵启谟的是一对,非常震惊,十分恼火。
“因此,他便把你手指剪伤?”
赵启谟浑身冰冷,他双手拳袖中,话语听着冰寒如刀。不忍去想,也不愿去相信,吴伯靖会做出这样残忍的事,然而这根手指,本就是李果戴戒指的手指。
李果这番被伤害被囚禁,全都因自己而起。
“不是,启谟,你听我说。”
李果双手摸上赵启谟仿佛蒙了层冰霜的脸庞,他的手指很温暖,赵启谟的神情缓和,他阖上眼,平息激烈起伏的情绪。
“他发现这枚戒指,很愤怒,想铰毁戒指,就叫仆人拿来铰金银的铰刀。”
李果话语尽量平缓,不去刺激赵启谟。
赵启谟能想象出那是怎样的情景,吴伯靖做事常常不计后果,随性而为。赵启谟伸手贴住李果的手背,将李果左手拉到唇边,轻轻吻着。
“我跟他抢戒指,我手伸到铰刀里,就被铰到了。”
李果回想当时的情景,一阵疼痛骤降,是十指连心的那种钻心的疼,几乎疼得人要昏厥。只是回想,也心有余悸。
“有点疼,但是找大夫包扎了,会好起来。”
李果尽量轻描淡绘,他抬头看赵启谟,惊愕见到赵启谟眼眶中有一滴泪,在无声无息滑落。
“启谟,你别哭!”
李果震惊、慌乱,连忙用手去擦赵启谟的脸庞。看着赵启谟的泪水,李果心里也是酸楚,也不知道是在心疼自己还是心疼启谟,或者是为两人这份感情的艰难而难过。
赵启谟捏着手心的戒指,他凄笑说:“戒指没事,你手指铰断了。”
那该有多疼,那可是连金银都能铰断的铰刀。
吴伯靖,你不该做这样的事,哪怕你猜到对戒的所指,要责备,也该找上我来。
“启谟,指头没有断,皮肉还会长出来。”
只希望日后,不要留下难看的伤痕。
“他说他不会让我害你。”
李果提起这事,心里很不是滋味。
“要把我关起来,关到你殿试后,出仕为止。”
“是我害你。”
赵启谟摇头,如果他当初下定决心,放开李果,便不会有这些事。然而他松不开手,他便只得自私放纵,和李果纠缠到底,也让李果承受他人的责备和鄙夷。
本以为吴伯靖理应是比较容易理解自己的人,在这群友人中,他是最洒脱无拘的一个人。
纵使是这样的人,还是如此反对,甚至恨不得亲手将他们的关系毁去。
“不是。”
李果侧身将赵启谟拥抱,他逃离吴伯靖便行,不用受他冷眼、责备。然而赵启谟和他是极好的朋友,启谟心里该多难过呀,往后如何相处。
“他让你挨饿?”
赵启谟心疼极了,他紧紧搂抱李果,勒得李果几乎喘不过气。
“他没饿我。”
李果稍微挣扎了下,赵启谟松开臂膀,李果靠着赵启谟的肩。
“起先,生气难过便不肯吃他的饭,后来不觉睡了一天。”
李果做人公道,他虽然很气愤吴伯靖,但是这人确实有给他饭吃。
要是被铰伤,还被关,还饿他,那这个吴伯靖就实在太恶毒了,不用启谟找他算账,李果也不会放过他。
“启谟,你快些回去吧,官人们发现你不在,跟皇上说你坏话,你要是被除名了,那怎么办?”
已是深夜,也不知道赵启谟这时赶回去,还来得及吗?
“不会,我凌晨再回去。”
赵启谟觉得最多挨主办官员一顿训辞,说他年少狂妄,倒不至于有多大的事。
“那不行,你快去当个大官,以后谁敢关我你关谁。”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