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什么药,对樨而言都难以下咽。
他苦闷地看着手里的碗,补药散发出的气味在他闻起来十分诡异,几乎是皱着眉把药往肚子里咽。更让他郁闷的是,雨鹙最近好像非常忙,他在纨族医馆呆了一天多了,也就刚醒的时候看到他一次,之后就再也没见着他。
他心里有些犹豫,失聪已经好了,但那个刺杀者给他的熟悉感还停留在认知当中,他想问问雨鹙,对方却偏偏不出现。
喝完了药,樨还没有来得及把碗放下,坐在身边的少女就殷勤地拿了过去,放在桌上。
樨用余光看了澶叶一眼,她这时候的积极总让他心里不舒服。
“其实你用不着这样。”他语气淡淡,可也拉不下脸直接把人家赶出去。
澶叶知道雨鹙身边的金发少年是出了名的心软,乐得有恃无恐:“我知道,我也再重复一遍,你怎么想是你的事,我想这么做是我的事。连二少爷都这么相信我了,难道你连这点机会都不肯给我吗?”
说着,她瞪着水灵灵的眼睛看他,没有谁能拒绝这样的眼神,樨不敢和她对视也正是因此。
“别开玩笑了,要是雨鹙信任你,他怎么可能还故意限制你的活动。”樨烦躁地躺回去,这女的打不得骂不得,他根本没辙。
澶叶决定跳过这个话题,她需要用其他事情吸引少年的注意:“你别这么说,其实我真的可以为你做很多事情。比如说——难道你不想知道二少爷平时的活动吗?”
樨呵了一声,回道:“你觉得你会有我了解他吗?”
“我知道你和他同窗六年,亲密无间。但你也有很多领域是没法了解的不是吗?你是他的朋友,而我是他的侍女,而有的事情,做朋友的是不好过问的。”澶叶意有所指,声音中带着诱导。
樨敏感地睁开眼,转头看她,目光里充满不悦。他和雨鹙在一起的时候也是在意彼此的距离的,虽然他希望雨鹙能把心里的难处说出来和自己分担,但这不代表他会有意去刺探他的**。
“我就知道你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澶叶笑了,反正只要樨对此在意起来,她就成功了一半,“你这么维护朋友之间的距离确实挺忠实的,但是你知道吗,他可没这么忠诚。”
樨把脸扭了回去,扯起被子要盖在脸上,一副“我不听我不听”的样子,越是如此,澶叶越要说,而且她知道樨还是会忍不住竖起耳朵的:“我在他身边看得很清楚,你在纨族的一举一动都是在别人的注视下的,就算他不在族地里,通过这些眼睛,他对你的行踪也是了如指掌。如果你不信,大可以去试探一下。既然你说你比我更了解他,那你应该知道他喜欢一切都在他眼皮底下运行。”
樨没有吭声,澶叶还想再说什么,隔间的门被人毫无礼节可言地推开,打断了她的话头。
“哟呵,还睡着呢?刚喝了药?”
乞烛大大咧咧地走进来,扫了一眼桌上余温未凉的碗。
樨见到救星般从被窝钻出来:“没睡。”
乞烛这一天多也跟失踪了似的,也不知道他在折腾什么,樨看到他还是挺高兴的。
这个总是没正行的墨镜男抓一个招文袋,身后还跟着两个穿着黑衣的蒙面斗笠男。很明显他们有事情要找樨,澶叶见状也只好退出去,给四人留下空间。
乞烛立刻布下隔音结界。
“你们来做什么?”樨半坐起来,撑着身子歪头看着乞烛从招文袋里掏出一份文件。
“暗部北阁的内部文件。”乞烛把文件丢过去,习惯性要点烟,考虑到樨的状态,又默默把蜃烟收了回去。
樨拿起看了一眼,更加困惑了,那是他自己的资料,从入学到现在,后面还有“九十九村腐尸案”、“顼脉搜救”这样的履历。
“你给我看这个干嘛?”他边问边浏览,见记载自己表现突出,甚是欣慰。
“当然是福利。你的申请已经通过了,现在你不仅是月观天才准毕业生,同时也是北阁候选人啦。我身后这两个就要变成你的前辈了——”
乞烛说着,动作夸张地展示身后两个一言不发的北阁人。樨也不是第一次看到真人,但他还是紧张得咽了口口水,又因乞烛带来的好消息欢呼起来。
“——当然在你配合回答问题以后。”乞烛悠悠补充一句。
“什么?”樨的声音有些变化了。
“别激动,你也可以把这个当做一项机密任务,关于公主身边的那个侍卫,去搜集关于他的所有信息。”乞烛敷衍地安抚一句,这是他惯有的态度,成功让樨眉头大皱,“这个任务只有你能做,刀影别连为人孤僻,不好接近,但是据北阁人汇报,你小子和他还算合得来,所以我才和北阁商量着把这个任务交给你。”
樨听着听着冷静下来,待乞烛说完,就拒绝了。
“你别急着拒绝,这可是个绝佳的机会,拒绝了你想入北阁可就困难了。而且你要知道收集情报本来就是北阁的工作,你要是铁了心去那里,这是早晚要做的事,不然怎么拿来证明你的能力呢?”乞烛语速飞快地企图说服他,“何况这可不是什么小事,你别任性。”
“靠出卖别人证明能力吗?”樨居然学会了讽刺,还像模像样地挑了挑眉,“我可以一点都不任性地回答你们,我拒绝。”
乞烛背后的北阁不悦地眯起眼,不过樨对此不屑一顾,他又不是对北阁有多憧憬才想着加入的,而且他们的决定也让他很心寒。
但乞烛没有生气:“你们只是认识了三天而已,这不划算。”
“什么划不划算?我喜欢他,认他当朋友,朋友是可以拿来出卖的吗?”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心话,樨很自然就说了出来,这对他而言可是一个有效的理由。
“唔……是朋友一天就能成朋友,不是朋友一辈子也好不了,你这么想也没错。”乞烛居然认同了,“好吧,你说的也有理,不过好好的捷径不走,到时候可别后悔。”
樨嗤之以鼻,要是他后悔了,他就倒立在绕却长城走一圈!
乞烛无奈地对身后的北阁人做了一个“看吧我说了没用”的手势,然后又露出了例行公事的口吻,无视了来自身后的死亡凝视。
“那这一页就此揭过吧,下面我后面这两个北阁人要向你了解一下有关刺杀的事情,我想这个你总不会不配合吧?”
对上樨放松下来的眼神,乞烛脸色不变,侧身给北阁让出空间。
被夏礼软磨硬泡,别连终于妥协了,他再一次如入无人之境般进入纨族族地,直接走进医馆中。那些路过的族人不知道他是什么人——要知道有时候二少爷喜欢玩神秘——都没有阻拦的意思,尤其是看他如此镇定自然的份上。
别连找到了樨所在的隔间,不过他没有直接进去,属于刀客的敏锐让他察觉到里面有四个人,既然设置了隔音结界,那肯定是在说事情。他想自己反正也不赶时间,不如就等一会儿,然后回去交差敷衍几句。
于是少年刀客倚靠在门边,丝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由于为了北阁和樨交流方便,医馆附近都没有人出没,以至于他在里面一直待到乞烛等人出来,也没有人发现他。
乞烛走出来的时候,被身边的人吓了一跳,瞬间警惕起来。他之前居然没有察觉到这里有人守着,而且还是他们想要樨去调查的别连。
但他很快就恢复如常,似笑非笑地自行离开了,他却在别连面前站定,看上去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看这个架势,似乎是不能视而不见的。
别连坦然地迎上对方的目光,猩红的眼眸像两颗高纯度红宝石,眼中的细纹如刀刻般精致,似乎在光下也能折射出华美的色彩。
乞烛在这样的眼睛下有点失神,尤其是当他发现对方眼中居然无法读出任何情绪或者想法的时候。过分漠然的眼神让人心生敬畏,他很快就移开了视线,甚至暗自庆幸自己戴着墨镜,否则暴露在这样的双眼下会是多么让人不适的事情,仿佛自己的心思全部都暴露在对方眼前。
“你是来找樨的吗?”他出声问,并且心想樨不配合真是太可惜了,没看到人家都自己送上门来了吗?
别连点点头,看了乞烛一眼,没有多说一句话,直接走进去看望伤者。乞烛兀自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总觉得那一眼看得他很不舒服,他已经很少有像这样因为一个眼神而顾忌多虑的经历了。
倒是樨而变得有些患得患失的心情也缓解了许多。
幽绿色的猫眼全然没有闪避的意思,闪烁着由衷的惊喜光芒,别连看着露出笑容的樨,忍不住想入非非。
“别连,你是来看我的?”樨问自己这个新朋友道,这简直就是一句废话,但是交流之前总需要一些废话的填充才不显得突兀。
别连在他床边坐下,点头肯定了樨的废话,同时打量他的气色:“恢复如何?”
“我觉得我恢复得挺快的,现在也能听清人说话了,虽然说当时因为中毒昏过去了吧,现在也好得差不多了。”樨说着给别连展示自己手上腰上缠着的绷带,“这些伤都是小伤,现在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他的声音像一只落在地面上的小麻雀,活泼地跳跃着,充满让人愉悦的活力。
确实恢复得很好。别连不得不说其实自己心里也有些欣慰,如果是因为他和夏礼而让这个未经世事的少年受伤中毒,那他还是会自责的。
话说完了,樨也没让场面陷入冷场,问了他和夏礼的情况,然后还拉着他带自己到医馆外面耍耍。医馆外种满杏树,这时候正在掉叶子,不想玥族那样因为秘术的缘故还开着花。不过走在落叶铺满的小路上倒也是很有意境的一件事情,四周没有一点人声,好像这里并非都城族地,而是真的山间树林。
樨嘴巴不停地把自己和刺客如何交手的过程告诉别连,并且补充道:“他的幻术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不过好像不会什么秘术,要不是我总下不去手,他才不是我的对手呢。”
“下不去手?”
“嗯,我总觉得他像某个人。”樨说着有些苦恼,他一直没见到雨鹙,也无从询问,再说就算他问了雨鹙又会怎么回答呢?
别连等着他接着说,两人走到了这条小径分支的尽头,停在了一汪小湖边,湖畔还有几只白鹭,见人来了也不害怕,保暖无忧地梳理自己雪白的羽毛。樨的声音小了下去,两人不约而同地看着悠闲自得的白鹭,直到它们受不了人类**裸的目光,飞到湖的那一端去。
收回视线,别连又从锦袋里拿出一坛酒来。
“雨鹙说过受伤不适合喝酒。”樨眼神飘忽地看着别连的动作。
“尝尝无妨。”又是这句,沉默寡言的刀客似乎不会用别的话来哄骗。
偏偏就是有人傻得两次跳进挖好的坑:“好吧好吧,尝尝无妨。”
第二次明显熟练起来的动作让人不忍吐槽,樨笑着喝了一口,咂咂嘴道:“味道还是像桂花,不过好像和上次不太一样?”
说着他有点上脸,索性坐到湖边的矶石上。
别连跟着坐下,沉默地陪他一起喝,酒劲上来以后,樨明显更加聒噪了。刚才和北阁的相处不算愉快,他就此把不快都吐了出来:“别连你知道吗,我很喜欢你,虽然你话很少还嫌我吵,但是我知道你人不坏,而且看着就很有故事。被我当成朋友的人,我不想出卖他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尤其是我自己的事情和别人都没有关系。”
乞烛和那两个北阁去找一个伤患未愈的人会说些什么,别连自然知道,樨酒后吐露的话是他本不会在自己面前说出的,只要看着他的眼睛,就知道他没有任何谎言。
朋友。
他已经很久没听到这个词了,忽然听见,居然觉得生硬而陌生。
别连沉默地琢磨着这两个字,他本来还想问问樨那个刺杀者到底像谁,但却把事件浪费在了别的事情上。
察觉到有人靠近过来,别连就放弃了询问的念头,反正对他而言这些都无所谓。樨还完全没有察觉到异常,捧着酒坛傻乐,他也不提醒。
来者站在后面看了一会儿,眉头越皱越深,终于看不下去了,出声道:“樨,你喝酒了?”
他一开口,樨手下就一个激灵,坛子被拿住颠落下来,幸好别连早有防备,手疾眼快地把酒坛揽了过去。
樨僵硬地转过身,只见那个忙得来不及看望自己的纨二少爷沉着脸站在自己身后,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就在的……
他本该心虚,却在对方的凝视中呵呵傻笑起来手一撑地站起来,上前勾住雨鹙的脖子,不知死活地凑上去在雨鹙脸上蹭两下:“二少爷来点酒呀?”
醉月酒的酒香冲入雨鹙的鼻腔,他虽然没尝过这种酒,却也能闻出并不是族中藏酒,而且樨没有离开过医馆,想必是别连带进来的。他第一反应是感到一种冒犯,瞥了别连一眼后,又疑心他这么做是别有目的。
雨鹙心下暗笑,酒后吐真言么?看来别连也发现了苗头,不过问樨他可是问错了人。但不说这个,樨这个不知好歹的笨蛋,居然没听他的话,跟着一个野人跑出来喝酒。要不是乞烛出来以后告知了他,他也不会这么快赶过来。
而且没想到他酒品这么差……雨鹙无语地看着抱着自己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的樨,满脸酡红的样子倒是好看,可只要一想到他是和别人喝酒成这样,雨鹙就是莫名恼火。
一口喝醉的少年丝毫没有感觉到自己抱着人身上散发出的杀气,抱着雨鹙的脖子贴在他微凉的胸口假装挂件,雨鹙扒拉他他还不肯起来。
真应该把这个场景记录下来,让他清醒以后好好看看自己的德行。
雨鹙忍无可忍地用空竹丝把樨的手脚捆起来丢在树下。
“雨鹙,你过来!”
醉鬼不知死活地喊。
“你过来呀!靠近一点!”
雨鹙无奈地走近他,俯下身等他说什么。樨什么也没说,笑嘻嘻地凑上去在雨鹙脸侧亲了一口,同样“吧”了一声。
本来在旁边吃瓜的别连忍不住移开视线。
滚烫的唇瓣在脸颊上印上一个湿漉漉的吻,把醉醺醺的火热传染到另一个人脸上。雨鹙呆滞地看着笑得一脸得逞的樨,一副被占了便宜没反应过来的样子。
“我以前就想这么做了,亲一口雨鹙,然后……”
樨说着声音就小了下去,他低头看看自己,已经被捆得动弹不得,于是把“跑路”二字默默咽了下去。
雨鹙控制住自己的行为和想法,却依旧压不下唇角的上扬,挑起樨的下颔引导他抬头看自己:“然后什么?”
“然后什么?”樨心虚地重复道。
雨鹙就像有读心术一样,低笑一声:“然后你跑不掉的。”
他低头吻住了樨的唇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