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念完已是不能自持，旁若无人放声嚎啕大哭道：
“你疯子，你是怕死了么？为何死到临头还不知好歹？你念此诗是何用意？是来求饶么，还是装装可怜？就凭你现在的实力能坐稳‘东虎’之位？你不是万念俱灰吗，现在刚好不是可以成全你，为何胡言乱语破坏......”
她语无伦次，情绪爆棚。
——这阕词是往事？是暗号？是情诗？抑或是是迷藏，酒令？是字谜.....
两个人的语言，也只有他们自己能懂。来鸿飞崩溃得更厉害，她跪在地上，用铁琴砸地，视为生命的琴，也顾不上了。痛苦失声，本来痴颠，加上感情井喷，手足颤抖，已然不知所措。
夏雪觉喉头一甜，眼睛一黑，嘴里一口鲜血吐将出来，来鸿飞吐给他的那口血算是还给她了，从此就不再相欠了吗？夏雪马上护住他的汗血宝马，马似乎也同情他，仰头悲鸣一声，用嘴碰了碰他的头，以示安慰鼓劲。他扯扯缰绳，表示感谢。
祠堂外竹叶间的月色黯淡下去，准备迎接黎明前的黑暗。
夏雪走去扶起来鸿飞，牵起袍角为她擦泪。来鸿飞铁琴就势一挥，一把推开他，他一个踉跄差一点摔倒。
夏雪不理，掏出手绢强拉着拭去来鸿飞脸上的泪水。
轻轻地，缓缓地，柔柔地。
来鸿飞一瞧手绢，顿时傻眼，手绢上“琴雪弄梅”不是自己亲手绣上的么？是夏雪提出命题，自己亲手一针一线，含着浓情蜜意，灯下绣成。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怔了半晌，丝帕上还是她最喜欢闻的玫瑰香气。她微微炫目，软倒在夏雪的怀里。
四十来岁的年纪，正是人生中的黄金时期，对生活有百般体悟，对于爱恨也感触良深。爱过方知情重，醉过方知酒浓。他们都是处需要浓烈地醉一场的岁月，没有什么能够阻挡爱的脚步。
夏雪长叹一口气，冷冷地口，依旧吟着刚才的诗。
轻轻地，缓缓地，柔柔地重复......
声音是那样好听，磁性温柔厚重。不自觉就会跟着这个声音走，进入诗的意境，领略那一份前人遗世的美好，今人沿辙追随......
“唔！？雪哥！”
来鸿飞娇柔地一声轻唤。
火已快燃尽，没有人添柴，烬余的温度足够人取暖御寒。
祥麟儿提着铁琴沮丧着脸回来找大姨妈。任何一个人老婆被抢走，都是高兴不起来，煮熟的鸭子飞了。除非，除非他在外头早就有人，等着腾地方。
祥麟儿碰巧看见夏雪搂着大姨妈。他怔在原地，谁忍再去打扰这一幕动人的画面，谁都禁不住要涕泪俱下，为爱的精彩绝伦感动鼓掌。
他心中一动：“原来二十年来让干娘魂牵梦萦的人就是他！终于见着面了，雷峰塔下画像上的男子也是他，终于见着真人了！果然神采非凡，丰神俊逸。”
风留夏雪。
风流下雪。
风留下雪？
风留得住雪么？
2
祥麟儿脑海中浮现出干娘在塔底囚室俯首画案，专心致志画了上千幅此人画像。然后一坛西子黄下肚，一曲梅花三弄，一柄薄薄的柳叶刀，去一幅一幅解剖画像。千刀万剐，轻划重裁，一丝丝一缕缕，漫天飞舞的开化纸片就似这男人的身影。她忽而高歌狂舞，忽而佯狂流涕。百般折磨万般虐待之后，一把火把付之一炬，看一缕烟魂飘飘隐去，才会苦笑着再弹一曲“梅花三弄”。
某一天某一日从头再来，周而复始，悲此不疲。娘嘴里总是嚷着：
“雪，雪，雪啊！你为何不睬，为何不化，为何凝冰？......”
那时他年纪尚小，搞不懂干娘为什么哭，哭得歇斯底里。只是觉得她哭起来也是那么那么美，那么那么骄傲。是世界上最幸福最快乐的人，还是画上人伤透她的心？如是此人对不起娘，他长大后一定为娘报仇雪恨。
后来知道：哭没有其他含义，就是不幸福的意思。
这个事渐渐演变成惯例，多是从朔日开始画到上弦月，月圆之时杀画，杀到下弦月止，下弦月到晦日开始烧画，哭画。
这个游戏他给偷偷取了个名字叫做：“雪人”游戏，因为娘在这时候会叫着“雪”这个字，频率最高。步骤按部就班地分为：
——画雪-杀雪-烧雪。
武林中人谁也想不到武虎上将的东妈会过得如此凄苦，自我囚禁在石室中。
祥麟儿暗道：“娘这些年实在太苦太苦，苦得只剩下这个字。是该好好歇一歇，静一静，只是要找一个相知相惜的人谈何容易？”
他泪眶湿润，感触良深，娘把他这个巷角弃儿一手带大，从咿呀学语到一身武艺，付出的心血何止百倍千倍。只是，只是娘内心的苦楚他帮不了万一，只能眼睁睁看着她遭罪。心病还需心药来医，解铃还须系铃人。他是站在岸上干着急，爱莫能助。
娘能有好的归宿，他是满心欢喜。
夏雪的唇吻上了来鸿飞的脸颊上的泪滴，轻轻地，柔柔地，缓缓地......
——一颗，两颗，三颗......
——他用舌尖去探寻泪海的源头......
“雪，雪，雪啊，雪哥！你为何不化，为何不来，为何凝冰？......”
祥麟儿害羞地看不下去，心头小鹿乱撞，羞得捂脸遮眼望月。
清白的月突破黎明前的黑暗，用力挣扎，用力挣扎，用力挣扎......
“啊！？”来鸿飞一声惨叫，“你，你......”
只见夏雪身形陡变，猛出一拳击在来鸿的心脉上，还是“春风解恨”的续招，延续此前的劲道，口诀，身形！
来鸿飞猝不及防，她正在爱恨纠缠中沉浸。心脉顿时已微，奄奄一息若游丝，嘴角的血一滴，两滴，三滴......
一缕香魂玉骨眼见就要香消玉损。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江湖经验浅薄的祥麟儿目瞪口呆，怔住不知该如何是好，刚才还明明......他的手心里全是冷汗，背心已湿透，手发抖连琴都握不住，想到：“这人怎么如此狠毒，灭绝人性，禽兽不如？”
夏雪狞笑着道：“春风未能解恨，这一招继续，你我之事远未了结，你以为我真的爱死你啦？哈哈，做梦！你太傻太天真了吧？如不是你从中阻挠，和玉箫方丈，风尘仆等人合伙策划，我早已功成名就，咏春夏门，春风赌坊早已雄踞武林，睥睨江湖，名利权色，应有尽有。我的胸襟有那么宽广，像是不记仇的人么？”
风留下血。
风留夏血。
风流下血。
风留不住雪。
“好，好！夏雪你能给我这个结局，我心满意足。想不到你是这么看待我的，二十年等待一场，我已知足，你以后就尽情去做你的春秋白日梦吧，去铸就你基业常青吧！我瞎了狗眼，但无怨无悔。我想知道，我死了你就果真解恨了么......”
她嘴角的血四滴，五滴，六滴......
她接着自言自语，虚弱的声音断续道：“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廿年离索。病魂常似秋千索，咽泪装欢，错!错!错!”
来鸿飞的脸毫无血色，嘴唇青紫，身躯逐渐沉重，变冷变僵。
她可以无琴无义，真的能做到无怨无悔？
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