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子时,灯火阑珊。发情的夜,赌坊像发情的母狗一般,引诱着野狗发动最后的进攻。
秋收冬藏,秋未收,冬能藏什么,藏得住么?
琉璃灯散发出耀眼魅惑的光芒,赌坊的人像蚂蚁一样多起来,都挤进最里层分食蛋糕,怀揣同一个梦想,贪婪地瞧着别人的蛋糕。就像是想着别人的老婆,觉着好,反而自己的老婆被人家拐跑了。这是多么悲哀而让人无法同情的事情呵!
但是想着别人老婆的人不在少数,到头来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沈奶奶忙完一天,在赌坊的角落里歇息。年纪大了,眼睛到了晚上就越来看不清,雾蒙蒙的。她哆嗦着手从怀里掏出客人剩下的点心吃起来,翘着二郎腿,就着盖碗茶。?到了这把年龄,是什么奢侈的念头都没有,学会静静地承受生活,体会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美好。
“来吧来吧!保管你们有去无回,哼哼!”
奶奶恨铁不成钢的声音没有谁听得见。
“好东西啊!不吃浪费,扔了可惜。”她吃得津津有味,这是她多年的习惯,见不得别人浪费东西。岁数大了,对食物不再挑三拣四,能裹腹就好。众生平等,一视同仁。
2
夏雪,四十四岁,男人四十一枝花的年龄。凭名字任谁打死也想不到是一个男人,老男人。名字用在如花似玉的姑娘身上多好,只是他没有再多一个女儿。
唯有夏蝉。此蝉不聒噪,是文蝉。见过她母亲的人都说她与其母长得一模一样,就是一个模子出来的。幼年丧母,与父相依为命,视她为掌上明珠,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丢了,藏起来都怕自己会找不见。
夏天又怎会有雪?能容得下雪的存在么?还是说有无尽冤屈待申?虽说有六月飞雪的故事,若此诗意的名字总让人不能不浮想联翩。?有人说夏爷爷当时盼女心切,诸葛门最好的郎中摸过脉象,都说一定是女孩,先把名字取好了等着。结果,结果生下来吓人一跳,是个带把的。爷爷不改初衷,以示委屈之意。
他虽是四十多岁,手纤细与其女有的一比。白白净净的脸庞,岁月沧桑,并没有在他脸上鬼斧神工地凿弄。胡须不见,随时都收拾的整整齐齐,还潇洒多金。这样的人会很招女人喜欢,他自己懂得这个妙处,玩弄人于股掌间,有“风留夏雪”之称谓。
赌完要在大厅和贵宾室留宿的客人,他们是熟客或者远道而来的贵宾。在此间将就,说是将就,其实比大多数客栈的条件都要好。也有输完进不了家门,蹭宿的客倌。以春风赌坊的名头,管几餐饭,几宿眠还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夏蝉的闺房在三楼,穿过天井,绕过画廊,回廊?尽头端。老远老远都能闻着薰香的味道,小巧的几挂风铃,无风无事也能丁丁当当,召唤风神归来。亲手折叠的千纸鹤,五彩缤纷,热闹的似乎在交颈密语。用它们来驱赶孤独是再好不过的佳物。
她正在整理今天的战利品,跟她妈妈眉州苏姬一样,有记日记的习惯。
苏氏是眉州文学大家,文采出众,冠绝天下。只是母亲记的是心绪,她记的是赌局。工工整整地笔录下每一次赌局,不论成败,悉数入档,汇总分析案例。然后清点战利品,各式银票,当票,田契,地契,首饰,宝石书画,古董文物,琳琅满目。她都分门别类,一一作上标记。次一点货的都换成银票,免得占地方,定期整理。?原来房间堆得满满当当,后来专门辟开一间储藏室。
照这样看来,她不光是名副其实的小富婆,还是令人称羡的大富翁。
一代双禅,归隐南山。不仅指代她的美色,还囊括她的富有。
3
她正在挥毫纪录,而门外的脚步声声,吵得她不能静下心来。闺阁前面就是夏雪的书房,睡不着时他会端着酒杯在幽深的回廊来回踱步,徘徊又徘徊,形单影只,直到天明方休。
每次是不是都要她发大火才能善罢甘休么??夏蝉想道。
这一点夏蝉很不满意,怪父亲造孽太多,情债太多所致。夏蝉一句“活该”,戳中痛处,夏雪差点给女儿一巴掌。大多数女人都不会满意,女人喜欢多情的男人,那也仅限于对自己有情而已。故世间事难以两全,如果男人太有情,不仅多情或许还有滥情之虞。
夏雪是能干人,靠着祖产,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四方来财。没有辱没祖上春风赌坊这块招牌。
只是现在他失眠的时候越来越多,开始喝苦涩的中药还能顶住两个时辰,后来吃药也不管用了。睡不好精神怎么能好得起来,精神不好胃口怎会好得起来,胃口不好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唯有酒,还能入喉。
情绪也越来越沉郁,一人寡酒,无人解忧。
躺上床铺就入睡的人,是没法子体会不寐人的痛苦的。辗转反侧,不是为窈窕淑女。通宵通宵彻夜不眠,那是怎样一种感觉?有人那不是赚惨了,一天日子当两天过活。不客气地说,你去试试就知道了。做每天第一个从太阳落山就迎接旭日东升的人,何其悲催。
今晚又是失眠多情之夜么?他已喝完了一坛,重新开启另一坛的泥封。闻着酒香,他笑了。能这样笑逐颜开的人,多半把酒当成了知己朋友。
宁舍一顿饭,不舍子时眠。
子时将尽,楼下的客人散去了。也有赌通宵的,为了赌而故意失眠,那都选择的是上等雅间。
4
“夏语!夏语呢,死哪里去啦!”夏婵冷不丁大吼道,跟白天的温柔冷静判若两人。?这样烦人的夜晚显然不是一次两次了。
夏语叮叮咚咚从另外一个房间跑了出来,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问道:“小姐什么事?哪里不舒服么?”她知道小姐一般少有发脾气,发这么大的火肯定是不舒服或把她给惹急了。
“谁半夜三更还在外面无聊啊?吵死人了,还让不让人活啊?怎么睡觉?”这哪里是在说话,分明是在咆哮,河东狮吼不过如此。
听到这声音,外头的脚步声瞬间顿住了,鸦雀无声。
夏荷小声地嗫嚅着道:“那是,是老爷睡不着在饮酒?!”
“忘记吃药了么!?还是加重了,不行就去看大夫吧!正常人都快拖病了呢!”夏蝉很不耐烦地说道,声音依旧很大。
她早已对父亲失去耐心,哪怕这两年他不再花天酒地,不再去找女人,不再夜不归宿。他老了么?他悔了么?他悟了么?
苏姬奈命不活,撒手人寰,丢下小小的婵。没有母爱陪伴的童年,父爱亦残缺,她独自一人面对了多少个孤单黑魆魆的夜呵?冰冷的空气,冷到无法呼吸,数不清的噩梦纠缠,谁能了解?
“是......”其实夏语也不知道怎么说,老爷的威严她是领教过的。
夏语转身出门,影影绰绰的回廊,灯光很暗,可以伸手不见五指。只见竹帘的灯影下一个欣长身影,一动不动。
夏语看不清对方的脸,刚想说点什么。还没来得及出口,夏雪说道:
“回去吧,我知道了。”?他怎会没听见女儿的呵斥,他的心很疼,很痛!
夏语悻悻地回房去了。
片刻的宁静,夏雪又踱起步来,彷徨又彷徨。
一仰脖一杯酒一饮而尽!在夏婵门口停留下来,悄然默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