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阵子,除了偶尔出门去医院看石玲,其余时间黎绪都坐在电脑前面敲键盘写笔记,她老是有种迫切的感觉,非要快点再快点把一切都写下来不可,担心时间一久就会忘记,忘记就糟了。(族)
后来的事实证明幸好当初她如此细心并且有耐心地记录了一切,否则她大概不会发现这世界上有一些人像鬼魅一样存在着,无所不能,无处不在。
讲到这里,黎绪突然停下,目光凝重地扫了一圈在场的人然后盯着我说:“你看过的那份我写的笔记,是被人篡改过的。”
我吓了一大跳,愣几秒钟神,然后赶紧把那份打印笔记拿起来翻,终于明白里面那些用红笔划出来的部分是什么情况了,难怪黎绪口头叙述的和笔记上记录的有诸多出入,我之前还以为是记忆力的问题和补充的缘故,万没想到是因为被人篡改过。
居然被人篡改过,谁改的?又是哪路的情况?
黎绪摇头:“我不知道谁改的。”
越发觉得情况复杂了。
她说:“时间太久有些细节性的方面我可能记得不是太清楚,但有些是明摆着的不对,比如陈金紫玉的眼睛是蓝灰色的,被人修改成了血红色,好像我在写什么蹩脚鬼故事似的。还有楼明江手上戴的那个戒指,我记得当时有写过,虽然没有很重点写,但在描述他的样子时肯定带到过一笔,但是这几天再看,关于戒指的部分只有后面提到一点,前面都没了。”
我慢慢地点着头,说确实有那么几次,我觉得她的叙述和我在她笔记里看到的有所不同,还以为是时间久了她自己记忆出错,原来是被人篡改过。但是太没道理了,如果有人担心这份笔记会泄露什么秘密,直接毁掉不是更直接?既然有篡改的能力,更有销毁的能力,为什么不销毁?如果不是担心泄露秘密又是为了什么?好没道理。
黎绪的眉头越拧越重,脸色也难看,说:“我写完以后大概有两个月时间没有动过它,然后,没有重看一遍就直接发送到了常坤邮箱里,因为那时候我正式下定决心退出。常坤收到邮件以后亲自到我家里来将我的电脑硬盘格式化,把存稿彻底删除,一是怕泄露,二是怕给我惹麻烦。也就是说稿子发送给他以后,我再没机会碰过,直到现在。”
她顿了一下,沉着脸继续:“这么分析起来的话,就有很多余地了。有可能是我写完以后、发送出去之前,有人用黑客技术黑进我电脑里做了修改,或者是直接闯到我家里修改。再有可能是在我发送给常坤以后,他那边出的问题,可能是他出于什么特定的原因做了这些莫名其妙的修改,也可能是他身边的人或者通过网络的黑客技术做的,谁知道呢。”
确实,可能性太多了,根本无从怀疑。
黎绪叹口气说:“这里面水太深,鬼都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牵涉其中,又分成了多个派别,有多少种立场。所以在真相彻底弄明白之前,无论如何得保持住独立判断的能力,别什么人都乱相信,真的,哪怕死无葬身之地也比被自己相信的人出卖要来得痛快。”
她这话说得可真绝望,而且中间有一句很耳熟,是四年前黎绪离开陈家坞时,付宇新附在她耳边轻声嘱咐过的,现在她用来嘱咐我们,突然有种时光交错的感觉,特恍惚。
虽然这种你提醒我我提醒你、你怀疑我我怀疑你的把戏从四年前就已经拉开帷幕,但有时候,信任真就是件不由自主的事情,比如黎绪对白米兰就从来没有过怀疑。
白米兰自手心里发现水泡而被送进医院隔离以后,黎绪从警察那边陆陆续续听到过一点她的消息,都是很负面的,基本认定她活不了了,所以黎绪一直没敢去看望,她觉得自己可能承不住那份难受劲,也觉得没必要给自己找点生离死别的悲伤来。后来好些日子都没有白米兰的消息,付宇新也没提起过一句,她就以为她死了,更不再去想她,所以当何志秦打电话来说白米兰要见她时,她吓得跳了一跳,有种收到地狱发来的邀请的感觉。
她完全没想到,白米兰还活着。
她更没想到,白米兰历尽浩劫,活了下来。
她成了例外。
唯一的幸存者。
这唯一的幸存者现在很郑重地向警察提出说要见见黎绪。
黎绪去了。
她走进病房时才发现,白米兰不但幸存下来,而且比她想象中的情况要好很多,除了四肢腐烂比较严重、脸部有水泡鼓出以外,别的部位都没有问题,与程莉莉和石莲娟相比她不知道多幸运。
黎绪在观察过后立刻认定,发生在白米兰身上这种幸运不是上帝给的,肯定有什么原因在,她当时迫切想要弄清楚,所以坐下来就不急着走了,打算慢慢跟白米兰聊家常,从她的话里套点有用的信息出来,她不是觉得白米兰会有意隐瞒什么需要她套话,而是打心眼里认为那个傻姑娘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过些什么。
白米兰要见黎绪是因为无意中听见几个医护人员在走廊里说的话,说于天光死了。
这个消息对她来说,很重要。
因为她下山那天,于天光交给了她一件东西,嘱咐她说万一他死了,这件东西,想办法交给黎绪。
所以现在,白米兰要完成于天光的遗愿。
作为父亲的遗物交到黎绪手里的,是件在日后研究中心专家们的研究工作中掀起巨大风浪的物品——一本药谱。里面记录了一百多种药草的药性和毒副作用等说明,基本上都配有简图,简单标出了毒性来源和中毒后的反应,以及可能会造成的后遗症和解救的方式。最关键的是,所有这些植物都没有过官方的命名和记载。
也就是说,那药谱,是个被人刻意隐藏起来的世界。
隐藏是因为阴谋。
黎绪寒笑着对我们发誓,说这里面肯定有阴谋,她能拿项上人头担保,所有这些人、事、物的后面,一定有个巨大的、疯狂的阴谋。
阴谋的核心应该就是她这么生里来死里去寻找的最后真相。
也是现在我们共同为之努力的最后目标。
白米兰跟黎绪说起她和于天光之间的关系。
原来白米兰有个姑姑,十几岁时就受了于家的聘许给于天光做老婆的,可惜那个姑姑寿短,不到婚嫁年龄病死了,于家没要求白家退聘,白米兰的爷爷和父亲觉得有愧,所以一直以来待他如家人,当然他待白家也好。白米兰的父母死得早,后来她受了于天光很多照顾,所以最后关头托她转交遗物也在情理之中。
于是黎绪想起之前村里人说起过他们两家好像有亲戚关系,但又说不清楚到底哪门子亲戚,现在白米兰一讲,就很明白了。再想起之前匿名送陈家族谱到局里的中年男人说起过白米兰的曾祖父,说他是方圆几百里非常有名的巫医,能治各种顽疾,甚至先天性的、遗传性的疾病都能治,还说他有邪术,能作恶,当年陈家二太太给陈金紫玉下的毒就是花重金从白米兰的曾祖父手里买下的,前前后后联系起来想,突然觉得有很多地方是贯通的,至于贯通在什么地方,恐怕能从于天光留下来的笔记中找到线索。
可惜那天的对话没能进行太久。
白米兰虽然没死,但活罪也够她受了,因为腐烂是疼的,一疼就说不了话,喉咙里面嘶嘶冒冷气,黎绪看不下去听不下去忍不下去,只能起身告辞,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保证说日后还会再来看她,白米兰才依依地跟她说再见。
她走前回转身再告别,白米兰望着她笑,那笑容干净安宁得如童话里的灰姑娘,受尽尘世苦难。
何志秦在医院外面等黎绪,送她回去的路上问她白米兰都说了些什么,黎绪不想跟他讲,甚至不想跟他讨论任何与陈家坞有关的事情,但何志秦郑重其事请求她帮助,请求她加入他们继续追查案件,他看上去那样认真,比之前任何一次案件都更严肃恳切,让黎绪有些动摇。
再加上她刚刚得到一本也许能够揭示出陈家坞惊天大秘密的药谱,所以权衡两分钟以后,心里就有决定了。
当然,在正式答应之前,她需要解决一下信任危机的问题。因为自从那天在山上石玲歇斯底里冲她发作以后,常坤和丁平都不信任她了,大概暗中怀疑她在陈家坞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被石玲发现了,甚至怀疑她最后为了灭口还试图把石玲害死,这种怀疑不用明说也能从眼神中看出的,尤其是丁平,在后来的几次接触中,黎绪觉得丁平的目光时时处处粘在自己背上,暗中观察她,像条阴冷的蛇,挥之不去。
但何志秦非常坚定地表明自己信任她,并且告诉她说,跟常坤他们相反,他怀疑石玲有问题。
这话让黎绪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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