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上的她自己,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画面上的那人,站在阵外,经文吟唱声和漫天的杀意相互裹挟,让画面有种撕裂的违和,但他身处其中,却生生将这股违和感调散了融合了,让人觉得本该如此,没谁是错,妖要生,没错,人要妖死,也没有错。
桃花双眼赤红,死死盯着画面中那人的脸,他的神情,他的神情……
她躺在那阵法中的时候,怎会真的忽略掉他,不过是没敢想,怕只要一想便会失控,便会什么都顾不得,就算没了一身修为,就算身死其中又如何,她就算死,也要化鬼,化厉鬼,到他面前,看着他那张脸,问一问他,问他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
她以手为刀,刀刀砍在虚幻的画面上那人的面容,他的脸有多如常温润,越显出她这番歇斯底里有多可笑。
“长留——长留!”
她已经很久没有开口了,这里没有需要她开**流的人,她也已经在漫长的时间里,渐渐学会压制体内无休止的愤怒和恨,她日如一日的端身打坐,试图将这具身体重新凝出妖力,她厌恶这副软弱的身体,这样能做什么,一副像人一样软弱的身子能做什么!
这个念头不是第一次冒出来,但每次冒出来,她都像被狠狠刺到最软弱的地方一般,刀割火烹的痛楚让她面色苍白扭曲,她死死攥着手,就是这样的身体,那人不也拖着这样一副没有力气的身体,将她与老桃逼到那般境地,甚至到最后……
甚至到最后!
虚空中的画面已经消失,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
“出来!”她嘶吼,像个被逼到绝路的疯子,凶狠又神经质的探视四周,“别他妈装神弄鬼!有种的滚出来!”
死寂一片。
一如之前。
被困在这里的妖,眼底的赤红已经烧起来,分明这具身体已经跟个废物没什么两样,偏偏她周身的煞气浓重得厉害,普通的妖若有这样的煞气,定是为祸事间的妖物,早在有端倪的便会被铲除或者调教驯化,这样浓稠的煞气出现在她周身,骇人的违和,配上她那双似魔似妖的赤红的眼,这样的违和又成了奇异的相称感,仿佛这样的她才是正常的,怨气冲天,恨意滔天。
“你他妈到底谁!把我困这里算什么!要杀要打给个痛快!”她嘶吼的声音连个回音都没有,这样大的虚空,连她自己的声音都被吞噬了一般,单是这样的死寂就能逼疯了她,可她这样的发疯,却并不是因为这死寂……
她在怕。
她愤怒,嘶吼,发疯,恨,但她,更在怕。
好比现在,她骂着那背后之人,身子却是不由自主的发抖,因为她忘不掉,怎么都忘不掉方才那画面消失之前最后的场景——
妖气冲天里,金光大盛中,人的血,妖的血,染红了一片白茫茫雪地,红的刺伤了眼,那些隐隐模糊的妖气下,她看到妖界的结界……打开了一个缺口……
而画面,戛然而止。
就那么停留在结界大开的那一刻……
忘了有多少次了,这幻象不定时出现,同样的画面,每次在她稍作平复后便重新出现,仿佛是要提醒她,提醒她不要忘了发生过什么,不要忘了她怎么该死!不要忘了她若死了,就连半点补偿的余地都没了……
所以她,怎么敢……死呢。
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不明白!
什么身陷囹圄需要她救,什么知道隐香花的消息要与老桃商谈,什么这次之后便要与她一起!
说谎!
统统都是谎话!
他骗她,他骗了她!
“呵……”喉咙里发出一声嘲弄的轻笑,她嗓音低哑,呼出的气息带着血的腥咸,她不甚在意,半靠在虚空的墙壁,衣衫在血里侵染了太久,早就不是淡淡粉色的模样,血红一团一簇,脏污得难看,她半抵着墙,血红的衣衫半遮半掩,周身煞气环绕,这样一副模样……
这样一副模样……
“师父见了,定要骂了……”
她嘟囔一声,声音极轻极低,脸上阴郁狠厉的神情,在提到师父两个字的时候,极快的散了去,眼底的赤红也迅速消散,这样的脸,才是那个桃山大王的模样。她仿佛也知晓自己早回不去了,脸色骤变,煞气瞬间回来,又是那副阴厉的模样,脸上的神情像笑又像痛苦,人不人,鬼不鬼,妖不妖。
她用着这副神情,眼神在虚空中一点凝聚,神色变换极快,却带着一股不正常的怔忪,嘴里断断续续呢喃,“我真想……见你啊……”
“你真聪明啊……是什么时候设的局呢?竟一点端倪都没有……不对,是我蠢,一星半点的防备都没有……”
“一开始也是有防备的,呵……就是在九荒山的时候啊,我是妖,怎么能对个和尚亲近……”她神色变换着,像无数个灵魂用了这具身体,她想到九荒山,想到那个一切开始的地方,眼底的赤红渐渐燃烧,嘴里的话带了血的铁锈味,“你真聪明啊,你怎能聪明到那种地步呢,我都忘了……都快忘了,我怎么就对你没了一点点的戒心的?”
她微微歪头,像是认真的疑惑,接着便是自行了悟的恍然,“是了,我亲了你……呵,当时担忧自己忍不住吸干了你,一晚上担心坏了修行,现在想来,你那样聪明的人,难说不是故意的呢。”
她低低的笑,说话的语气像有情人的呢喃,“真狠啊,那算破戒的吧,竟也舍得,呵……为了算计妖界,把自己搭上了啊……算计妖界?你们的胆子……真大啊。”
最后一句轻飘飘的,散在虚空中很快不见,她盯着那虚无的一点,脸上的笑越来越少,越来越少,到面无表情的时候,她翻身而起,周身煞气像有了生命,狠狠在虚空中厮杀,煞气重得像堕入了魔,却偏偏没有一个厮杀的对象,整个的虚无中,只有她自己,煞气伤人,也伤己,那些散出去的煞气又迅速冲回来,撞到她体内,她感觉五经六脉断裂,筋骨俱损,喉中腥咸,一口血吐出,血腥味让她渐渐恢复了神志。
她闭了闭眼,将那股滔天的情绪压下,再睁眼,眼底三分清明,她靠墙坐下,幻象早已消失,心魔也被压下,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发疯,这具身体经不起多少次发疯,这次的伤,她需要自愈数月,已经再经不起反噬了……
“反噬。”她咀嚼这两个字,不可避免的,又想到被困在阵法中的情景,那时她七窍流血五感尽失,靠着一股气,拼着命要坏了那阵法,那是她当时唯一的法子,她知晓不可能全然确定会成功,可失败的后果她半分承受不起,妖性薄凉,她纵不在意五界大乱,不在意生灵涂炭,却不能不在乎老桃,还有商陆,她欠下许多情分的商陆,桃山,好容易从牛家兄弟残暴治理下改朝换代的桃山,她的妖怪好友们都在桃山呢啊,被她半路捡回去的哮地,她刚捡到他的时候真是丑得让她嫌弃,那时她就想啊,一定得好好教导,叫这小丑狗修炼出个人样才成,化形就是个脱胎换骨的机会,不管原身怎么不招待见,只要修行得法,化出的人形也难看不到哪里去。
哮地修炼成人形了,不算太招眼,但也绝不丑了,是个顶让人喜爱的正太模样,他们犬族的,骨血带了忠犬特性,即便他是个被族群嫌弃的小丑狗,即便化身成了讨人喜爱的正太模样,他却越发的忠犬起来,忠是对她的,也是对她在乎的一切。
她在乎老桃,他就把老桃也当了自家高高在上尊威不可侵犯的大家长,尊他,敬他,听他使唤,老桃是不大喜爱他的,有时坏起来也故意欺负他,可不知是他顶着那副正经的脸教人瞧不出他公报私心,还是哮地真的傻乎乎的感觉不出来,这些千八百年,他从来都是一副笑脸,乐呵呵的模样,看着她的时候,眼睛湿漉漉亮晶晶的,招人疼极了。
她是真把他当个弟弟养的,还想着带着他去犬族威风八面的走一遭,叫那些大姑娘小媳妇都知道他们桃山有个顶招人爱的犬妖,有个响亮的名字,还有惹不得的靠山,哮地性子醇厚,大概是不会追求姑娘的,这样也好,她就创造了条件,让那些热情大胆的姑娘来招惹他,让他选一个喜爱的,最好还是在桃山安家做窝,生了小狗了,就叫他们在桃山撒欢……
她也想起葵阳,葵阳一直叫她老大,在她心里,葵阳却像个姐姐,她做妖比较极端,该知道的往往不知道,不该知道的偏偏钻营得厉害,以前老桃总怕她把自己带坏了,大概是后来发现他这徒弟骨子里的坏也挡不住,索性就随她自由生长了,那几百年里,葵阳带着她长了许多见识,可她现在想起来,却感觉已经好久没有与葵阳谈谈心说说私房话了,她甚至隐约里记得,葵阳说过看上了个妖的,那妖仿似极有能耐,位高权重的,葵阳叹气说大概是勾搭不上的,她眯眼仔细的回想,却怎么都想不起她说的那妖是谁了。
或许说过,也或许没说,可她却都没了多余的印象,桃山于她,仿佛,已经隔了遥远的距离。
她曾一心在大王的位置上好好发挥,要做千百山头里最厉害的一个,她也朝着这个目标努力了许多年,打败过许多妖,也被别的妖打败,她的一生就该那么简简单单的,她坐在墙边,眼神里有一瞬间的迷茫,她是如何,就到了这一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