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了,她困在一片空白中,不知过去多久了。
混乱的气息,喷薄的杀意,阵法,妖力,结界和她的血……
她的记忆被围困在那一刻,在她用自己的性命做代价,毁掉那阵法的那一刻。
以妖血为媒的阵法,不见血不散,她没有选择,也没有犹豫,就那一刻做了决定,可,她这般被困与虚无,到底算死去还是活着?
桃花坐在地上,再次的四处望,四周依旧一片茫白,白得让人心慌,让人分不清方向,只能在缓慢的时间的流逝中,被记忆困得无法喘息。
心血上涌,她呕出一团血,血从她指缝流走,落在身下虚无的地,血色只是一瞬间的颜色,在触地的瞬间消失不见,仿佛这片虚无的空间,只能容下她一个。
只有她一个,安静的,死寂的,什么都没有的空间,只有她一个。
她盘腿而坐,保持打坐修炼的姿势,可身体想干枯的井,寻不到妖气的痕迹,这样的身体,像极了,人。
她曾经那般……想要变成的,人。
嘴角的弧度凉得像刀,她垂眼看自己的手,看自己的腿,也看自己的脚,虚虚的半透明状态的腿脚,她蜷缩手指,指尖触到掌心,却是虚虚穿了过去,她曾以为她死了,现在不过一只鬼,可她有过鬼朋友,知晓鬼应当是怎样,且她那样的死法,妖界一定会追究,甚至若惊动到上头,便是冥界也绝对会将她带去审判,十八层地府层层的审判,身死后绝对的公义,这是世间的法则,是规矩,她不会逃得过。
可已经不知过了多少世间,她被困在这里,拖着这样不死不活的身体,黑白无常没有出现,鬼门没有朝她开,她师父……没有出现,妖界没有来抓捕她,她生命里所熟知的一切都被抹去,只剩下……
“桃花!”
骤然响起的惊叫,是老桃的声音。
她蓦地抬头,目光落于前方,瞳孔缩得厉害,将囚与体内不得善终的恨意紧紧挤压,仿佛下一瞬就要爆裂,她缓缓闭上眼,急促的呼吸渐渐趋于平缓,再睁眼,眼底血红,眼前浮于表面的恨意迅速褪去,她用这双眼,死死盯着面前的画面。
她对时间的概念已经快要模糊,只是每当她快要被记忆困死,每当她觉得下一瞬便要撑不过去,她眼前的虚空里,便会出现那时的情景,那时,在人间,在妖界结界近旁,那个雪天,那片雪地,三十六道人和七十二和尚同时出现,阵法从结界的近旁延续到树林生长结束的地方,她看到那画面中……
“布阵!”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和尚围坐阵法前,一个个的光头,一身身的袈裟,闭眼,双手合十与身前,或年轻或疲老的嘴,一刻不停的默念着,她听不到他们在念什么,也或许是牛鼻子老道的声音太大,和尚无声的念经,那阵法便像要活过来一般,繁复的纹路像有了生命,金光由弱到强,整个过程很快的发生,像是经过了无数次的演练,那阵法的最中间,纹路最是复杂,一道道的金光汇集此处又迅速退开,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孽障!放开桃花!”
老桃身在树林的外侧,她记得那是他曾经与……与那人约定谈话的地方,好像不久前,他还站在那里,白衣白发,织了个结界,屏蔽了里头的言语,她听不到声音,只看到侧脸,察觉到她的窥视,老桃毫不客气的给她一个白眼,她眯眼笑,一点也没怕他,因为她知道……
她以为,以为一切,都有了转机,以为一切……都要好起来。
“桃花——”
惊骇,怒吼,三十六个道人不知哪里来的法术,拂尘扇动,符纸纷飞,竟将老桃生生在往后逼……
“给老子醒醒!”老桃正面迎击,他没退,硬抗,不能退,他的眼紧紧盯着前方,那里,他的徒弟跟死了一般瘫在地上,她七窍流血,她被一双男人的手拖行着,那人表情平和,动作不急不缓,从容镇定,优雅自若,他就用着那样的表情,拖着她,往结界中.央而去。
“孽障!”
老桃嘶吼,目呲欲裂。
“要抓妖冲老子来!要献祭冲老子来!她一个快死的妖没屁用——”
“停下!给老子停下——”
“陈长留!她那么,喜爱你!”
没有用的,老桃的妖力以不正常的速度迅速流逝着,不知是那些道士搞的鬼还是和尚,又或者他们一起,对,他们一起,他们……是一起的,是同伙,是战友,他们早在她不知晓的地方,在她浑然不觉的时候,已经步下了天罗地网,一步步的,不急不缓的,慢慢的将他们引入这穷途。
画面上老桃放大的脸,嘴角已经溢了血,血洒在他的白袍,红得骇眼,她盯着他的衣袍,仔仔细细的,像是要把他的模样丝毫不落的印刻在眼里。
“啊——”
老桃一声暴呵,和尚的念经声突然拔高,四面八方汇集而来,奇异的语调,似念似吟,她看到自己的身子被平放在阵法中央,那些绑缚她的,是身下骤然而起的金光,紧紧缚着她,在她身上划过一道道纹路,那些繁复的纹路,与她周身的阵法极为类似,桃花知道,这是阵法的一部分,连同她,都是这个阵法的一部分,而那时,她在想什么来着?
“师父……”
她坐在地上,寻着画面中老桃的脸,呢喃一般的唤着。
她当时……
是要救他的。
她五感俱损,听不到看不到闻不到,只能感觉到疼痛,感觉到十个指头被割开,感觉到自己的血快速的流,感觉到本能的敌意和厮杀,感觉到老桃的处境极为危险,所以她想救他,不顾一切,也顾不得其他,那些几乎蚕食掉她最后的理智的愤怒,快要暴虐了,她用着最后的理智,想用自己的性命,反转那个阵,可……
眼眶撕裂一样的痛,她抬手去摸,摸到一手的血红,不甚在意的在衣角擦手,这些血是不容与这个空间的,从嘴里也好眼里也罢,只要出现便消失得干净,就像她自己在被一点点的蚕食一般。
她看着画面中已经要成的阵法,看着老桃脸色苍白,撑着身子半跪在地上,他的眼前是被阵法合为一体的徒弟,身后是那道不可触碰的结界,桃花微闭上眼,试着去想他当时的想法,怒?恨?或是……忧,忧心他的小徒弟,是死在阵法中,或是担上大开妖界结界的重罪,一个是不得好死,另一个是死后亦不得安宁……
“师父,师父……”
她喃喃的,眼眶撕扯般的疼太过密集,痛到麻木,她抬手死死抓着心口,指尖苍白,手背薄薄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快要爆裂,“对不起……师父……对不起……”
语言太苍白啊,她说万万句又有什么用?
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刻她就已经知晓了,只是那些歇斯底里的愤怒和恨,已经从最开始的状若疯癫,变成了现在的血泪。
痛苦从未减少,它随着她在这虚无中日渐增长,刻到骨血的痛苦和愤恨,她蓦地睁开眼,画面上银色的妖气和金光对抗、厮杀、吞噬,下面的人和妖已经看不大清楚了,她死死瞪大了眼,几乎没有停留的便寻到了目光应该集中的地方。
那里,是他站着。
不属于三十六道人,也不属于七十二和尚,更不是两只濒死的妖怪。
他就站在那里,似乎游离与这一切,面容平和悲悯,仿佛将一切都看在了眼中,又仿佛对世间的苦难视而不见,那样的神情,像佛像上永远不变的表情,高高在上的,慈悲济世的,那样陌生的表情,出现在的却是那张熟悉的脸上。
“长,留……”
她一字一顿,将每一个字都嚼碎了重新吐出一般,声音极缓,极轻,暴虐的情绪翻滚着叫嚣着,煞气冲天,她却感受不到一般,目光中,神志里,全然只剩下了那个身影……
他身上还穿着那件斗篷,她从人间带上去的,用一个小妖法帮了包子铺的老板娘,老板娘便便宜卖了她两件半新的衣裳,衣裳原本是给她的儿子准备的,可她的儿子如今做了官了,去了离这里很远的京城,京城里什么都有,从不缺两件斗篷,老板娘说她儿子最心善,如今便宜卖着给了她,她儿子知晓了定也满意的。
她的记忆已经有些混乱了,很多时候分不清楚是她自己的臆想还是真实发生过的,可她分明还记得那个不甚年轻的包子铺的老板娘,仔细擦了手,将两件斗篷交给他的样子,斗篷一青一白,她自己穿了一件,给了他一件。
天上飞着拉风,可是冷,那时她已经不抗冻了,他一个凡人更不抗冻,他们披了斗篷,坐在云上面对面吃包子,青菜馅儿的包子,她说,不如他做的好吃……
“长留!”
她厉声暴呵,腾地拔地而起,周身的煞气瞬间而出,冲着那虚晃的画面杀去,杀得那样狠,却什么都没有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