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沅沧没有急着回到位子上,她躲在黑暗里享受片刻的宁静。舞台上,女演员化着夸张的红脸蛋子,梳着油亮的麻花辫,身体前倾,胸膛挺起,一手弯折朝着胸口,一手平举指向身后,她的阔脸,明亮的眼睛,直直冲着大射灯,表现出向往光明毫不退缩的样子。
郑沅沧羡慕她。谁都向往光明,可不是谁都毫不畏惧。
灯光渐渐黯淡,演员鞠躬,观众鼓掌,主持人接过话筒。一瞬间,整个礼堂都拢在黑暗里。她披着无人可见的黑暗,悄悄回到位于角落的椅子上。
礼堂里不允许讲话,也不允许有大动作,以免发出声音。当然,鼓掌除外。工厂在这时纪律特别严,专门派了纠察员盯紧工人,一旦被揪到,是要记录扣分的,工分又和工资挂钩,因此人人不敢懈怠。
大会到了后半程,不少人已经开始在鼓掌间隙偷偷说话了。
郑沅沧刚刚落座,两个悄悄谈论的声音已经飘到耳边。
“装的那么清纯,不就是想给何主任看吗?”
“你说谁?”
“还有谁?刚刚获奖的郑沅沧!”
“原来这是真的啊!”
“不真?她手上的奖从哪里来?”
“想不到啊,她看着那么好,还会跟主任搞婚外情。”
“她你想不到的事还多了呢!”
“什么呀!快说啊!”
鼓掌停止了,郑沅沧比最后说话的人还想知道。
她从舞台上下来,还没感受几分获奖的狂喜,被绯闻缠身的忧虑抢先占领了她的心神。她忧心忡忡,本来以为同何主任没什么绯闻好传的,结果这次获奖反倒助长了这些无凭无据的谣言。
她正兀自烦恼,舞台上又一个节目退场,掌声又响起来。
“她结婚五年,还没孩子生呢!”
郑沅沧听闻此言,仿若被五雷轰顶。她最不愿意为同事所知的秘密居然已经在人群里传开了!她顿时陷入一种恍惚的境地,同事的窃窃私语好像一根无形的鞭子,细细地抽打她。
结婚五年没有孩子,这始终是她心里的结。
第一年,没有人指责她,婆婆从乡下到镇里看他们夫妻,还会好言安慰,婆婆只是在见到路上的孩子时,会多夸几句,眼里露出欣羡。
第二年,公婆已经有了微辞,她会主动跟着婆婆去看各种各样的医生,喝药,扎针,调理身体。到了过年时,婆婆已经对她不满了,语气急切,她唯唯诺诺地承认错误,表示自己会努力。
第三年,丈夫也会因为孩子同她吵架了。偶尔他在厂里受了挫折,回到家来喝酒,醉了就骂她,骂道最后就是怪她不能生孩子。
第四年过去,第五年过去,她无法生育好像成了一个共识,成了她的原罪。
每当有邻居或亲戚生了孩子,按惯例要准备红鸡蛋送给上门祝贺的人。他们总会把她拉到产妇边,让她摸摸婴儿的小手,让她抱抱婴儿,要她沾一沾喜气。他们还会把自己的偏方无私地分享给她,多塞给她几个红鸡蛋。她提着红鸡蛋回到家里,人家的欢声笑语,婴孩的啼哭,同情的眼神,还有手上温热的红鸡蛋,都在她脑海里不断地盘旋,盘旋。她受不了这些温柔的折磨,只好哭。可是她不能大声哭出来。她不能被家人听到在哭,不能被一墙之隔的邻居听到在哭,不能被窗外走过的路人听到在哭。她的委屈和无助只能悄无声息地滴在被褥上。
强烈的自责,强烈的痛苦,在她身体里转化为工作的动力。她尽力地早起,尽力地晚归,在工厂里待得越久,工作得越投入,她就越不会被闲言碎语所包围。
现在,同事也知道了她不能生孩子。她心里的净土——工厂——将变成另一个受难地。邻居的目光,同事的密语,向两柱铺天盖地的耀眼光芒,将她死死钉在耻辱柱上。
耳边,两人的谈论还在继续。
“这你怎么知道,不会是假的吧?”
“跟她同期进厂的,比她后进的,只要结婚了,差不多都请过假去生孩子坐月子。只有她一次都没请过假。”
她心里苦涩地回应,是这样的。
“这倒好像是。从来没见她缺过席。可也不一定是她的问题,有可能是她老公不行。”
“我就跟你说吧,千真万确。她老公也是咱们厂里的,传言啊,她老公和一个厂里的已婚女同事关系很要好。有好几个人见过他们俩周末一起出去吃饭逛公园。”
“这也不能说明什么?”
“别急,慢慢听我说。他们俩吃饭被看见后过了几个月,女同事啊就怀孕了!有人看到郑沅沧的老公经常陪她去买奶粉和婴儿的衣服玩具,都是郑沅沧老公掏钱!甚至去医院都是他们俩一起去。有人问女同事,女同事就说自己老公是瘸子,带去医院丢她的脸!”
“这个借口太敷衍人了吧!”
“没错。女同事的孩子生出来以后,坐完了月子,重新回到厂里上班,几乎每天都是郑沅沧的老公骑车载她来回。两个人如胶似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俩是一对夫妻呢!”
漫长的掌声终于停止了,表彰大会也要结束,主持人道:“表彰大会正式结束!请各位工友有序地回到厂房。”
郑沅沧默默跟在那两人身后,听她们叽叽喳喳评论这荒诞的四角恋,心里好像对丈夫的出轨有了自觉。
她心里分裂出两个小人。一个跳出来为丈夫辩护,说既然她不能生育,丈夫去找人代替她行使职责,有何不对?反正先错的是她。另一个生气地怒吼“不对!不对!”,但又说不出原因。夹在中间的自己,还不知事情真假,已经开始寻找丈夫偷情的蛛丝马迹了。
难怪自己起得已经算很早了,丈夫每天却和她同时起床,他不是一心要争取第一的人,何必那么早呢。每天她觉得自己已经够晚回到家里,但家里总是没有另一个人的踪影。难怪他有段时间突然不吵架了,对她分外热情,好像回到刚结婚时那样浓情蜜意。难怪他周末总是不在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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