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燃仅用半日,便将宫中之人尽数清理,并命人迅速整饬出了两座宫殿。
我坐在寝殿内看着来往忙碌的宫人,有些茫然。
“殿下?殿下饿不饿?青黛命人传晚膳?”
我的视线定在青黛脸上,心中不禁又是一阵感叹:
阿燃做事还真是迅速,举兵当日便能将北离宫中大半的内侍女眷迁至盛京。
看来我猜的没错,之前那长达半年的微服,定是在为今日之事做准备。
恐怕我和阿燃离开北离京都没多久,宫中人就在准备南迁了。
“陛下呢,还在忙?”
青黛愣了一下,才回神答道:
“陛下刚回寝殿。殿下,您没事吧?”
青黛有些担忧地看着我。
我勉强笑了笑。“没事啊,怎么了?”
青黛摇头。
“没事就好,青黛只是头一次听您如此称呼陛下,有些不适应。”
我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我对阿燃的称呼竟是变了。
“青黛,我想去看看他。”
“您是说陛下?青黛陪您一起去。”
“嗯。”
******
阿燃寝殿门口,守门的福祥还没来得及通报,我便听到屋内传来住雨的声音:
“陛下,岳雄奇已经收押。废太子岳凌澜、四皇子岳凌晨自缢。其余岳氏亲眷也已收押,待陛下定夺。只是岳鸾溪和岳鸾漪下落不明,仍在搜寻。”
“知道了,下去吧。”
阿燃的声音有些疲惫。
这时,门口的福祥才反应过来,朝屋内禀报道:
“陛下,长公主求见。”
阿燃沉默片刻才道:“请。”
我进殿,住雨对我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阿燃看到我,面上的表情放松下来,嘴角含上笑意。“坐。”
我皱着眉望着他,没有动。
他有些无奈,叹道:“都看出来了?”
“是。”
他又笑了笑,可眼底的笑意却是散了。“那就说说,看出什么了。”
我吸了口气,开口:“今天早上我会被带入宫中,是你暗中放出消息,告知刑部我是冷晴浅的吧?位置也是你透漏的?”
他不答我,仍是弯着唇角看着我。
我继续道:
“你早就知道凌念空会反叛,也知道他准备得差不多了,只是不知具体时间。
而刑部有凌念空的暗装。他虽答应不会再来找我,但恐怕还是会注意我的动向。
刑部得知我是冷晴浅,又将我押进宫。凌念空定会以为岳雄奇要杀了我,于是就按捺不住起兵了。所以凌念空在紫宸殿看到我的时候,才会是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而阿燃你早便知晓凌念空是岳雄奇的长子,亦知晓凌念空联合乌蒙攻城的计划,甚至还知道岳雄奇早已暗中查明凌念空的真实身份。
岳雄奇多年对他们母子有愧,亦知晓凌念空心中愤恨,所以甘愿赔上南离皇城所有人的性命,只为凌念空能卸下心中多年的执念。
而凌念空也的确率联军攻入了皇城,只是他没想到你会在宫中,更没想到你是北离皇。
看到你,他定是想替母报仇,毕竟当年是我们燕氏劫掠了他和他娘亲。所以他才会要我去到他那边,可是他不知道我也姓燕。
你正是利用了他们的不知情,而做了今日这个局:
宫宴开席,没多久便传来了攻城的消息,而你只需作壁上观,冷眼旁观这对父子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待凌念空将南离军士收拾得差不多了,准备冲你而来之时,你便示意我启动禁制。
明明你自己也可以启动禁制,为何偏偏要我去?
你这么做,无非就是想向众人证明我的身份,将我推至人前。
你会如此,是因为你算准了凌念空无论如何也不会动我,而你又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由此一来,你借凌念空和乌蒙之手打击了南离。而又利用凌念空对我的情,逼他临阵倒戈,与乌蒙对峙,两败俱伤。
这时你再派兵围剿,胜利简直唾手可得。
由此,你终是夺回了丧失了十五年的半壁江山,同时压制了意欲北扩的乌蒙,甚至还顺带着收拾了凌念空。
他临阵倒戈,要整治他,你根本不必出手,乌蒙国就会将他碎尸万段了。
一箭三雕,国仇家恨,竟是未废北离的一兵一卒,便得以了结。
阿燃,你真是太高明了!
只是……你为何那般笃定凌念空会为了我改变主意?
万一他没有,我们岂不真的难逃一劫?”
阿燃的笑意渐渐敛去。
“煊儿,你猜的都不错,我的确是将你当做了护身符。
至于你会有最后那个疑问,是因为你太理性了。
你看得透环环相扣的布局谋略,却看不透人心。
是人皆有情,有情便时时刻刻会为情所动,会做蠢事。就算是凌念空那样的人也难免俗。
你就是太理性了,才不能理解,更遑论加以利用。”
我看着阿燃,身上忽然生出一阵寒意。
我一直忘了,阿燃他是君王。君王该有的狠心、冷性与残忍他都有。
只不过他在我面前扮演的一直都是哥哥的角色,我才以为他仍像小时候一样单纯。
单纯?怎么可能呢?
他若真是单纯,恐怕燕氏早就不复存在了。
这一点其实不难理解,可一想到他如此利用人心,甚至把我也当做了棋子,我就觉得通体生寒。
“怎么?”
阿燃的表情阴沉下来,站起身,一步步逼近。
“开始害怕我了?怨恨我了?觉得我不像你眼中的那个哥哥了?”
他的话语里隐着怒意。靠得进了,我这才发现他的眼里尽是血丝。
我忽然对方才说出的话有些后悔。
那话教他听了,他定是觉得我是在指责他。
可我没有,我只是从没有认识过这样的他,有些无措罢了。
我哪里有资格指责他?
“阿燃,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将我逼到墙边,握住我的手腕按在墙上。
他的力气很大,攥得我手腕生疼。
他怎么了?他为什么会忽然这么生气?
“那你是什么意思?嗯?
煊儿,我十岁登基,十六岁亲政。这些年来所背负的东西令我不得不做出一些选择。
我不求你能懂。我只希望,你不要为了那个人,来指责我。”
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极重,敲打着我的心。
“我没有,阿燃,我没有要指责你,我……”
他攥得我手腕发麻,我实在是忍不住,动了动。
他这才发现,松手,后退一步。
“刚才住雨的话你都听到了吧?说吧,找我何事?”
阿燃眸色暗淡,面上尽是失望之色。
我的心越来越沉。
我刚才到底为何要说那番话,令阿燃寒心?
他究竟是怎样的人真的重要吗?
无论他做了什么,他都是为了我,为了复国。
我这莫名的情绪到底是因为什么?
“不说?不说可不要后悔。
我告诉你煊儿,我只给你这一次求情的机会,过期不候!”
我心里咯噔一下。
“你……你打算如何处置岳氏亲眷?”
阿燃的唇线绷直,冷声道:“你说我打算如何处置?”
他……他是打算一个不留?
也是,我和阿燃这十五年来所遭受的一切,都可归咎于岳氏。
可是如果最初四皇叔没有对凌氏下毒,就不会有后面的事。
上一辈人的事,孰是孰非早就理不清了。
冤冤相报何时了,难道解决这一切的法子就只有杀戮吗?
我不是不想为爹娘报仇,可是就算杀光了姓岳的,爹娘也活不过来了。
复仇,其实不过是生者为了平复心中怨愤的手段罢了。
更何况岳雄奇的子女在阿燃下令清宫后就近乎死绝,这难道还不够吗?
我深吸了口气,轻轻提起裙摆,跪在了阿燃面前。
“你!?”阿燃的怒气再也抑制不住。
“哥哥,今日已经死了够多的人了。
我们夺回了盛京,也回到了皇宫,复国指日可待,足以告慰爹娘和燕氏先烈了。
岳雄奇的子女,现在还活着的,只剩下凌念空和那两个公主了。
你能不能放过岳鸾溪和岳鸾漪?”
阿燃听我是在替两位公主求情,顺了顺气。
“只替这两人求情?没了?”
“还有……”
说着,我低下头,郑重地用额头碰了碰地面,而后又直起身子。“还有,岳雄奇。”
阿燃听到这个名字忽然笑了,眼中却是刺骨冰寒。“是不是还有那个人,嗯?”
我咬了咬牙。
“不是,只这三人。”
“哼,燕昭然,我告诉你,我一个都不会放过,你别想了!”
阿燃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尾音还有些发颤,眸中的怒火灼烧着我的五脏六腑。
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阿燃唤我的全名。
我又磕了一个头,泪水溅落在地面的石板上。
“阿燃,煊儿长这么大,从来没有求过你。
煊儿求你,留着那三个人的命吧!”
阿燃双眼通红,唇角颤了颤。“为什么不替那个人求情。”
“因为……”
“说!”阿燃一掌拍在一旁的案几上,案几顿时被击得粉碎。
“因为,他对你还有用。”
我闭上眼不敢去看阿燃的表情。
凌念空现在的确对阿燃还有用。
乌蒙不可能会放过凌念空。为了自保他定会尽全力与乌蒙作战。
没有凌念空的话,北离将士就得冲锋陷阵了。
如此形势,阿燃是不会急着对凌念空出手的,反倒会借他之手,打击乌蒙。
阿燃听了我的话,却是沉默了。
半晌,他蹲下来,与我对视。
他的眸色渐渐柔和起来,声音有些低哑:
“煊儿,我早先和你说过什么,你不记得了吗?
你放不下他,难过的只会是你自己。
你们之间隔着国仇家恨,这辈子都不会有结果。”
听他这么说,我的眼泪更是止不住,却苦笑道:“我知道。”
“你知道,却还是要替他为他的家人求情,是吗?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傻?
凌念空得知你是北离皇族中人,难道就不会迁怒于你吗?
他即便是对亲生父亲,都狠得下心与之兵戎相见。而你不过是他复仇路上的一个意外罢了。
你以为在家仇面前,他还顾忌得了你们的过去?!”
阿燃说着说着,声音又不自觉地拔高。
听着他话语中的坚决,我心中的希望一点点暗淡下去,却还是不死心。
“哥哥,你不要杀他们好不好?”
闻言,阿燃眼中本已熄灭的火苗,又重新燃起。
“燕昭然,你好!你好样的!”
说着,他不再理会我,夺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