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姜怜心回到山洞里时,画末终于恢复过来,只是他的时间似乎还停留在方才的那一瞬。
看着方才还依偎在他怀中的姜怜心,此刻却立在距离他数步远的地方,一脸凝重的看着他,画末显然有些不能理解。
“怎么了?”他满怀关切的相问,抬起雪袖下的手臂,欲握住她垂在身侧的柔荑,却被她忽然后退,躲了开来。
“我要走了。”姜怜心面无表情的定定看着他,似乎要将什么镌刻进眼眸里。
“去哪里?”他亦似不经意的随口问着,落了空的手却还顿在原处。
“蓬莱。”她再次面无表情的启唇,语调里却有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
他垂眸停顿了一刻,复又抬起头,锁着她的双眼笃定道:“我和你一起去。”
“你还不明白吗?”姜怜心忽然激动起来,提高声音朝他吼道:“千年前背叛你,让你等了千年的那个人就是我!因为有和师父一样的这张脸,所以才把你当做了替代!”
她说完,胸口仍剧烈的起伏喘息。
画末似乎并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紧蹙眉宇的清俊面容满是诧然与受伤。
他再度朝她伸出手,薄唇微启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她再次蓦地侧身避开。
她接连后退两步,眸中的身影却逐渐变得模糊,于是别过头去不再看他,可结满眼帘的那一层雾气竟越来越迷蒙,眼眶里似乎有什么就快要因盛装不下而决堤。
袖下的那只手,指甲都嵌入了血肉里,她努力的隐忍着,强撑着说完后面的话:“我师父来接我了,我要跟师父一起回蓬莱,不是和你。”
画末陷入了沉默,抬眼朝姜怜心的身后看去。
从他的方向恰好可以瞥见那云端之上乘风而立的玄清天尊,与他同样的白衣翩跹,同样的眉眼清俊,唯一不同的是,他是仙,而他是妖。
他便犹如怔愣般,痴痴的看了许久,忽然语调清冷对她道:“可是若没有你,我会死的。”
那原是她往日里,因为害怕他离开自己,故意说出来吓唬人的。
她每每说过后,总是得意的看着他渐渐蹙紧的眉宇,直到他再三保证了不会将她一个人扔下,才肯作罢。
而今这话被宛若谪仙的他说来,听着甚是别扭。
凝望着他落寞的神情,姜怜心终于再也忍不住,再度提高声音朝他吼道:“你死与不死,与我何干!”
吼完她便转身往山洞外跑去,泪水也在那一瞬间汹涌而出。
直到踏上云端,她都不敢再回头。
无数的云霞在她的脚底掠过,就好像遗落在过往的无数时光。
身在凡尘的时候,她总是觉得人的一生太过短暂,总是胆战心惊的害怕自己会死去,而今恢复仙身,不死不灭,记忆里凭空多出了数千年,却又莫名的觉得无措。
在某些事上,人与仙其实没有区别,都是一样的反覆无常。
回到蓬莱后,玄清尊者曾数次劝说,让她回长极殿中闭门思过,但姜怜心却十分坚持,下定了决心般要留在海底的寒冰监牢里。
见劝说无果,玄清尊者也不再坚持,将她送回个蓬莱海域巨大的漩涡中,便兀自往仙岛去了。
顺着甬道往下沉去,姜怜心架着仙气缓缓而行。
周围的冰壁岿然而又坚硬,携着源自于远古的寒冷,在黑暗中流转幽蓝的冷光。
沉寂的黑坛深不见底,仿佛一块镶嵌在寒冰中的墨色玉石,结满冰晶的水面下看不到一丝涌动的波涛。
这是一个绝佳的监牢,寂静的没有半点儿声音,就连汹涌的波涛也被隔绝在外。
一切恢复如常,这里平静的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又哪里还有那时候打斗的痕迹。
起初姜怜心还四处查看了一番,然而除去那过于安静的,没有了镇守巨兽的水潭,她什么线索都没有发现。
她最终失望的回到冰壁前坐下,在这一刻,目光却无意识间扫过了满目雪白中的一抹殷红。
她于是慌忙起身,凑到近前查看,用指尖抹去冰晶表面覆盖的寒霜后,一枚粉瓣桃花便出现在眼前。
看到这一幕,她不觉连呼吸都变得滞纳,柔荑在冰壁上抓得鲜血淋漓才终于想起来自己还可以用仙法。
姜怜心结了个仙诀将坚实的冰壁凿开一条裂缝,伸手去触摸那朵娇柔的花时,它却好似从封印里释放出来,缓缓升至半空。
一时间冰室里花香四溢,迷醉人心的香氛仿若桃色的迷雾笼上人心,让人忘却寒冷,顷刻间好似置身十里桃林。
还记得微弯了桃花眼的男子曾经说过,那是他的家乡,有终年花开不败的桃花林,还有甘醇甜美的桃花酿。
“桃夭……”姜怜心在唇间喃喃着他的名,行至那粉瓣之下,举头仰望。
仿佛是听到了她的召唤,那朵盛开的桃花停了下来,忽然有桃色的光晕以那花蕊为中心,向四周弥漫开来。
不过一瞬的时间,整个冰室都被温暖的光晕所充盈,恍惚间仿佛到了三月的桃花境。
迷幻的色泽映照在冰晶上,流转回旋,似乎正在构筑着某个幻象。
很快那幻象已成形,姜怜心不可置信的掩住朱唇,双眸之中涨满了晶莹。
她伸出手去,欲触摸那悬在半空中虚无的影,然而颤抖的指尖却自桃色的衣摆穿透而过。
浮在半空中的桃衫公子,眉宇间盈着暖如春风的温雅笑意,依旧是端和翩然的模样。
他那般安静的看着她,亦如过往无数次的默然而视。
姜怜心痴痴的凝望着那双笑眼,泪水终于禁不住自眼角滑落。
若是过往,见到她落泪,他定要以调笑的语气,说些臊人的话,惹得她红了双颊,只顾和他争执,连伤心事都忘了才肯作罢。
眼下那仿佛近在咫尺的幻影,却再也没有感知她喜怒的能力。
泪眼朦胧之中,桃夭的笑意却渐渐加深,仿佛凝望她道:“你一定又在哭了,同样是姜家的管家,你为他落了那么多次泪,而今是第一次为我落泪,可我却看不到,真是可惜了呢。”
当略带着调笑的语调回荡在冰晶之间,姜怜心眼眶里的泪已然决堤。
她又一次向他靠近,却再也不敢伸手触碰。
近在眼前的桃花目缓缓低垂,他的笑容里忽然多了些别的东西,这让她想起那时他立于海上,说着让她先离开的样子。
若知那一刻便是诀别,她又怎会甘愿就此离去。
悔恨与痛苦,宛若洪流般侵袭着她的心,姜怜心下意识的抬手攥紧了胸口。
沉吟许久的桃夭发出一声清浅的叹息,似是无奈,又似在怀念着什么。
他低声喃语,早敛起了调笑,从来不曾这般认真的说道:“还记得那夜,你被妖怪追得狼狈跌进我怀里,我便将你这半颗心视作囊中之物,却不曾想在那时,真正丢了心的那个,是我。”
他说得很轻,声音很柔软,浮在眼眸中的笑意却丝毫未减。
或许当真是宿命,自第一眼相逢便已注定。
姜怜心已分辨不出,那句话是他的自言自语,还是对她的告别。
他或许早已知道结局,所以才会将妖法封印在冰晶里,留下这最后的一面,所以才会坚持留在蓬莱,掩护他们先行离去。
或许他接近她,是为了给她一个选择的机会,而她做出了选择,他最终也成全了她的选择,以千年的修为作为代价。
在桃夭说完这句话后,桃色的光晕开始变的清浅,桃色衣衫的身影仍浮着那一抹温雅笑意,逐渐如云雾消散。
他倾注在那朵桃花中的妖法已然散尽,泪眼婆娑的姜怜心却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不……”她噙着泪呼喊着朝那幻象扑去,可无论她怎样用力,都没有办法留住一丝一毫的影像,那无法触摸的无力感仿佛绝望的阴影,将她笼罩其中,不能自拔。
狭小的空间里,回荡的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冰晶上浮动的桃色流光逐渐被幽蓝的冷光所取代,一切又回归平静。
姜怜心无力的跌坐在地,在泪水的冲刷下,她看到自空中飘摇的那朵桃花。
娇柔的花儿,缓缓遗落在她的掌心,带来柔软的触感,像极了桃夭留下的最后一抹端雅笑容,凝结在不可触摸的眼角眉梢,转瞬即逝。
姜怜心慌忙将那朵孱弱的桃花握进掌心,却又小心翼翼,生怕下一刻它便会如那幻象般消散。
毕竟这是他留在世上,最后的一点儿证明。
泪水不知在何时才流尽。
玄清尊者曾经说过,既然选择了修仙悟道,就该将所有的尘缘放下。
他说缘本是劫,自有天定。
然而守着孤寂的寒冰,姜怜心却悟出了不一样的箴言。
缘由天定,而情却在人心。
她还有那半颗心,或许一开始就错了,苍生池中懵懵懂懂的六瓣莲心,向往的并不是不死不灭、天地长存,或许从开始,她就注定了要为尘缘所纠缠。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