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末倒也说话算数,果然在元宵前归来。
那时姜怜心正在屋子里用午膳,听说白管家的车马到了府门前,便立刻放了筷子,扔下满桌未动的膳食一溜烟儿就往前院跑去。
到了门口时,她却顿住脚步,安静的倚在门边看那一抹雪衣的身影自马车上下来。
待目光与他的相触,姜怜心的唇畔不禁弯起笑意。
跟在画末身后的仆从朝姜怜心略拜了拜便颇为知趣的退了下去。
随着雪衣被携着寒意的风拂起,身形欣长的男子缓步向她面前行去。
凝视那宛若谪仙降世的一幕,姜怜心忽然觉得眼前之景有些不真实,于是小心翼翼的连眼睛都不敢眨,唯恐只是一场梦。
待淡淡墨香充盈呼吸,男子清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才恍然回神,抬起头来与他对视。
“怎的连斗篷也未着就站在这风口上。”他一开口就是怨怼的责备。
可凝视着那双宛若无波的瞳眸,却有某种微妙的情思自心底弥漫滋生。
唇畔的笑意又加深了几分,姜怜心默然摇了摇头,垂目时眸光瞥过他袖下半截玉质般的指,一时冲动就握了上去。
她执着他的手向府内行去,仿若不经意般笑道:“你回得正好,今日元宵佳节,家里煮了汤团,才刚出锅。”
并肩在八仙桌前坐下的两人,气氛似乎格外融洽,这让侍立一旁丫鬟们也露出别有深意的浅笑。
虽说画末平日里都只是饮茶,几乎不碰这些饮食,可今日毕竟是个特殊的日子,姜怜心便特意盛了一碗热腾腾的元宵递到画末面前。
画末却只是看着那碗白白圆圆的元宵汤,迟迟没有动筷。
见此情形,姜怜心于是不满的撅了嘴,兀自从那碗中舀起一只桂花馅的元宵,伸手直递到他的嘴边,而后在他诧异的目光中说道:“元宵佳节,要吃了汤团才好团圆,很好吃的,快尝尝吧。”
她这般连哄带骗的模样,看得一旁的几个丫鬟也忍不住偷笑起来。
画末则显然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做,正定定的看着近前的元宵,下意识的蹙了双眉,却还是在抬眼触上她笃定的目光后,就着那只勺子将元宵食了下去。
“怎么样?好吃吧?”姜怜心眉开眼笑的侧过头看他。
“嗯。”画末口中似在细细咀嚼,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只是那双眉却又蹙紧了两分。
姜怜心并未察觉到这一细微的变化,兀自开怀的埋头去食她自己碗里的元宵,忽然又似想起了什么,便头也不抬的问道:“对了,这次去苏州,生意谈得可还顺利?”
“还算差强人意。”画末执起茶盏,低头抿了一口方才应道:“德容、韦氏和柳氏三家商号,还有瑞麒阁和庆丰楼几家酒楼都已谈妥,这一年内的酒都要从姜家入货。”
不等他说完,姜怜心却几乎跳了起来:“这还叫差强人意,你也太谦虚了吧!何况这几家都是吴记的老主顾,快说说,你是如何做到的?”
她索性连那碗元宵都放到一边,腾出手来直扯着画末的衣摆相问。
画末清冷的眸光不经意的扫过屋内,侍立在八仙桌旁的几个丫鬟立刻明白过来,恭敬的朝他们欠了欠身,便都退了出去。
待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二人,他才缓缓道来:“这几家的当家听说我到了苏州,便主动来寻上我谈生意。”
话说至此,姜怜心愈发露出了疑惑的神情,继续听他说道:“是吴记出了事。”
“出了何事?”姜怜心隐约有不好的预感,但也难以想象不久前还春风得意的在玉琼宴上夺魁的吴记会出事。
“吴记的当家,亡了。”画末的语调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并不像说着一件人命关天的事,然而姜怜心却险些把面前的汤碗给打碎了。
“怎么可能?在扬州时他还好好的。”姜怜心不可置信的圆睁了双眼。
“是鬼物作祟。”画末又将那茶抿了一口,仿佛说故事一样娓娓道来:“我刚到苏州就听闻城中那段时日不大太平,似是闹了不干净的东西。我见城中鬼气弥漫,便知他们猜想不假,原本不想理会这件事,可那日在湖畔却遇上了那只冤鬼。”
画末顿了顿,确定此刻姜怜心的脸上的惊惧不至于太甚,方才继续说下去:“我见她哭得凄惨,就与她交谈了片刻,那鬼告诉我她生前是城南秦府的独女,家道也算殷实,至二八年华配以良缘,夫妻恩爱。只可惜她的夫君是个商人,常年不得团聚,可她始终深爱夫君,纵使独守空闺也不敢越矩。奈何她的夫君却在外面勾搭上别的女人,还与那个女人合谋将她杀害。她死后冤恨难消,却还放不下对夫君的情意,这才流连人间,只可惜关于生前的一切她什么都记得,唯独忘了她的夫君是谁。”
又是个关于痴情的伤心故事。
姜怜心听着不禁轻叹了一声,却忍不住问道:“这个女鬼莫不是与吴老爷有什么联系?”
“确有联系。”画末点了点头,继续说道:“那只冤鬼就是吴贵鑫病逝而亡的原配妻子。”
“真相竟是如此。”姜怜心恍然的喃喃自语:“吴贵鑫爱妻是人人皆知之事,人们都说他发妻夭亡时,他硬是放下一切生意,跪在灵前痛哭了数日,后来续弦也是念及膝下无子不得已而为之,没有想到……”
“过往他与发妻确实相爱,只是人心思变,凡尘间的情爱最是不可靠之物。”听着他这样说来,语调中竟有一丝哀怨之意,姜怜心不禁蹙了眉。
她仰起头看他,很想告诉她,凡人之心或许善变,可不是每个人都如此,还有尘间也会有长久的情爱。
可在她开口之前,他却已幽幽说道:“要查到那冤鬼生前的夫君并非难事,而她虽然消亡,对她夫君的情义却不曾减少,终究无法撇下她独自往生。我见她这般执着,又是举手之劳,便顺道帮了她一把。”
“你杀了吴贵鑫?”姜怜心再度露出满脸惊诧,起身不可置信的看向画末。
似乎对她忽然疏远的态度不满,画末蹙着眉放下手中茶盏,动作间却不似过往那般从容,连茶水溅出来竟也不觉。
他侧过身回避开她过于直接的目光,语调怨毒的说道:“我不过是告诉那女鬼她的丈夫是谁,况且吴贵鑫生前积业不少,一切都是他应受的因果轮回,你何苦怨我?”
他说这番话时,姜怜心眸中已有晶莹闪烁。
她敛起衣摆,重新在他身旁缓缓坐下,伸了手去握他的袖角道:“我不是怨你,若是我怨你,那我自己又成了怎样的一个人,我只是担心你,你影响了凡人的命运,受到反噬时又要平白受一番折磨。”
终于还是说出了藏在心底许久的话,姜怜心觉得心下轻松了许多,但随即又忐忑起来,甚至有些后悔。
他是有着千年道行的妖,怎容她这一介凡人担忧,若是叫他知晓了自己的心思,还不知要怎样的嫌弃。
这样想着,姜怜心愈加懊恼,下意识的攥紧了握在他袖角的那只手,一脸紧张的看着他。
就在她心跳如鼓的等着他的反应时,屋外却传来了丫鬟的声音:“家主,白管家,赏花灯的车马已经备好了。”
姜怜心一脸疑惑的看向画末,却见他已起身往门口行去,行至一半又转过身来对她道:“你不是说要看花灯的,怎的还不动?”
在他清冷的语调中,姜怜心立马绽出满面笑容,慌忙起身跟上他的脚步。
方才尴尬的一幕便这样轻易被化解,可是姜怜心心里的疙瘩却还没有解开,她不时偷觑着与自己并肩而行的白衣男子,忍不住揣测,若是方才丫鬟没有来打断,那么他又会如何应答。
这般失魂落魄的百般思忖,她竟连街上玲琅满目的花灯也没有心思欣赏。
正在出神之际,她却恍惚听到人群中隐约有个声音在唤家主。
起初还以为是错觉,可渐渐的那声音变得十分清晰,姜怜心便抬头往人潮望去,竟瞧见一身红衣的小璃正拨开人群往她跟前来,而小璃的身后不出所料的跟着矶元。
难得今日矶元未着道袍,一身天青色的衫子将他衬托出几分风流倜傥。
见姜怜心的目光落在他与小璃相握的手上,他竟还有些羞涩的抽回了手,假装挠头道:“小璃吵着要看花灯,我就陪她一道来了。”
矶元如此急着解释的窘迫模样,看到姜怜心眼里险些就要忍不住笑出声来,心道这家伙莫不是忘了之前还邀过他与画末的。
显然,小璃却并没有忘了这件事,看了看画末,又看了看姜怜心,继而一脸嗔怒道:“哼!还说不来,分明就是为了只和白管家一起看花灯!”
小璃故意加重的“只和”二字似乎格外扎耳,姜怜心于是慌忙解释:“不是这样的……”
小璃却愈发不容分辩的打断她道:“是就是!有什么躲躲藏藏的!虽然说白管家也是极好的双修对象,可只要你不和我抢小矶,我就不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