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姜怜心面上仍佯装无事的打理生意事务,内心却相煎无刻。
好不容易熬到夜幕降临,她便忙着着手准备,恨不能快些结束一切,好停止心下纠结。
待布置好一切,白衣妖孽也正从外面回来,踏入庭院时,正瞧见姜怜心提着酒壶倚在门边。
她故意朝他宛然一笑,将酒壶举起来晃了晃道:“今日夜色甚美,而我又倍感忧愁,想去屋脊上饮几杯,白管家可愿相陪?”
白衣妖孽也不曾推辞,携了她往屋脊上去坐下。
姜怜心便往各自的酒盏里添满,主动倾过去碰了碰他的杯沿,示意他饮下。
那酒里已添了朱砂与雄黄粉,白衣妖孽虽不曾察觉,饮罢后却下意识的蹙了眉:“这酒的味道怎的有些怪异?”
姜怜心握着酒壶的手微不可查的一滞,但很快反应过来,往他捻在指间的酒盏中又添一杯。
“是我命酒坊调制的新酒,加了几味特殊的药材,你再尝尝,可是这味道不好?”
姜怜心巧笑倩然的对他说道,心下亦十分明了素来不喜沾酒的他也同样不了解所谓酒的品类与口感。
白衣妖孽便又将那酒浅抿了两口,细细品味后,颇为认真的应道:“倒也不是不好,就是太烈了些。”
听他这样说来,姜怜心总算放下心来,亦饮尽自己的那一盏,佯装用心体味了片刻,才若有所悟道:“恩,是有些烈了,明日我再让他们调淡些。”
她说着,正要往两人的酒盏中再添一杯,却被白衣妖孽止住。
姜怜心于是警惕的回头,入眼处却是一双恍若无波的瞳眸,偏生又满含了担忧的神色。
“生意之事你也莫要太过劳心,还是身子要紧。”
他说话时,清亮的月光堪堪落在他的眉眼上,流转于睫羽的辉光令人炫目,竟错觉眼角的那颗痣也在随之跳动。
“白管家好生说笑,我是姜家家主,若不勤勉,误了家业,如何有脸苟活于世?”
姜怜心脸上的笑意又加深两分,似觉他的话甚为无稽。
正说着,却觉手背触上一抹温润,竟被他握住,诧异之中,他已说来:“你活着难道就只是为了姜家的家业?”
他话中隐有恨铁不成钢的愤然,令姜怜心无言以对。
默然相视半晌,他才又放柔了声音,继续说道:“凡人的一生不过数十年,仿若天际流星那般短暂,又何苦给自己背上这样重的枷锁。这一世你是姜家人,下一世便与姜家再无瓜葛,与其顾念姜家的兴败,倒不如想想这一生是否快乐。”
他这一番话,好似洪流撞进她的心门。
这世上所有人都只在意她能否担得起姜家家主的名号,能否延续姜家荣光,却从来没有人问过她过得快不快乐。
这样的感觉真的很奇怪,好似握着她的那只掌也变得温暖。
她痴痴的望向他的眼眸,双目隐有晶莹闪烁,却又忽然咧嘴一笑,愈发倾了身子逼近他眼前,锁住他的瞳眸似在探寻一个答案。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是为了我能渡给你的生气?还是怕我的魂魄因为辛劳而不够美味?”
她边说边笑得讽刺。
明知道不该如此,明知道过余的情绪可能引起他的怀疑,却还是不受控制的想要冲他无理取闹。
谁叫他偏说了这样的话。
越是质问他,她的心下却越是难熬,最后竟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攥了拳头捶打在他的身上,连撒落了满壶的酒也不自知,却如何都收不住眼泪。
白衣妖孽箍了她的双手,还止不住她的挣扎,便只得顺势将她拥入怀中。
“你醉了。”
他以清冷的语调,垂首于她耳畔低喃。
“不,我没醉!”
姜怜心坚决的否认。
她没有醉,她只是早就设计好要假装喝醉。
只是眼下有些失控而已。
渐渐在盈满墨香的怀抱中安静下来,姜怜心禁不住有些沉迷。
她埋首于如雪的衣衫间,和着留恋与不舍道:“我想起那夜,你带着我从屋脊上飞下去,那感觉真好。”
白衣妖孽未曾答话,却携了她自屋檐上飞身而下。
迎风而翔的时刻,两人的袖袍交缠,微凉的风拂过面颊,月光也格外澄澈。
姜怜心看了看天际的一轮明月,以不经意的语调道:“你看,月亮都要升到天中央了。”
话音刚落,她明显觉到白衣妖孽的身子一滞,便又仰起头露出善解人意的笑容:“时候不早了,回房休息吧。”
来到书房门口时,白衣妖孽的脸色已十分苍白。
姜怜心只看着他进到屋内,便道:“今日尚且未能尽兴,我回房拿个枕头,再来与你秉烛夜谈。”
说完她只自顾自的转身往寝屋里去,也不管他欲言又止的表情。
待姜怜心拿了铜钵与红绳出来,书房的门果然已紧闭。
她于是慌忙将红绳抽出,绕着那间书房缠了整整七圈。
完成之际,正好是月至中天。
她又抱着铜钵,蹑手蹑脚的凑到书房门前,试探的敲了两下。
“白管家,我进来了。”
屋内隐约传来一声浅叹,继而响起那白衣妖孽的声音:“我已歇下,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
依旧是清冷的声音,却明显有些虚浮。
姜怜心忽然鼓起勇气,佯装无赖道:“休得骗我,你是妖,哪里需要歇息,莫不是连白管家都嫌弃我。”
说到最后,她故意换作委屈的语调,又附耳到门上仔细探听,屋子里却再没有声音传来。
见时机已至,姜怜心把铜钵藏到身后,推了门进去。
房门再次关闭之际,那些缠绕在屋外的红绳便似有了生命,兀自越捆越紧。
上面穿着的铜钱亦颤动着发出金属之声,而后飞速的在红绳上穿梭。
入到书房内的姜怜心踩着月光谨慎的朝床榻边靠近。
铺满床榻的白裳即使在昏暗的房间里也显得格外耀眼,那白衣妖孽倒是真的歇下,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
待行至近前,姜怜心便又是一惊,但见那散乱的乌发间,一张俊美而又惨白的脸正因痛苦而逐渐扭曲。
他紧闭着双目蜷缩起身子,仿佛在炼狱中煎炸。
“白管家……小白……你怎么了?”
姜怜心明知故问,伸出手小心翼翼的触了触他的肩头,但觉掌心冰凉一片,而他也在不住的颤抖。
是怎样的痛苦会让谪仙般不可亵渎的他,露出这般狰狞的情状。
姜怜心被骇得后退了数步,却又强自稳住心神。
此刻,矶元道长定然已在府中催动阵法。
从月至中天到第一抹朝霞浮现天际,她所剩的时间已不多。
姜怜心慌忙挪至机案边掏出铜钵,边往里面倒着朱砂与雄黄,边不住的往一旁的床榻上看去。
待准备妥当,她又急着点火,奈何一双手竟抖成了筛子,那火点了几遭才终于点着。
当火舌在铜钵中跳动时,白衣妖孽似失去意识,竟如陷入沉睡般安祥,唯有紧皱的眉宇昭示着那不曾散去的痛苦。
姜怜心自书柜顶层取下那幅画,展开来摩挲过略为泛黄的纸张,终是一狠心扔进了铜钵里。
那火苗一触上纸面,便似受了召唤,疯狂的撕扯吞噬。
很快,那幅画下方的边角已扭曲焦黑。
就在姜怜心认真的看着铜钵时,自床榻上传来的一声微弱呻吟却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白衣妖孽好似被从梦中惊醒,却又陷入更深的痛苦,他不断的翻来覆去,一头墨发便在床榻上拂起层层波澜。
看到这一幕,姜怜心的胸口莫名的抽痛。
她拼了命的自铜钵里抢出那剩下的半幅画,将上面的火焰扑灭。
好似若不这样做,她就会因心尖上的剧痛而死去。
也不管那铜钵里还燃着的火苗,她慌忙扑倒床榻前,握住白衣妖孽仿若求救而胡乱挥舞的手,一时间已是泪眼朦胧。
“你怎么了……”
她不知这滑落的泪珠是害怕还是痛苦,只是眼睁睁看着床榻上的白衣男子苦苦挣扎而不得解脱,她的心就愈加的疼痛。
于此同时,白衣妖孽的身上却起了更加骇人的变化。
但见那雪白衣袖在月光中闪烁星子般的光芒,而后愈演愈烈,至盛极之际,却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俨然有化作光斑散去的势头。
不仅是衣袖,连他的指尖也是一样。
姜怜心不可思议的看着捧在她掌中的那只手,就好像那一次他握住那块玉佩时一样。
那只手在渐渐变得透明,直叫她恐惧的不敢握起手掌,只怕下一刻它就会碎裂开来。
“不……”
姜怜心不由自主的发出痛呼,她欲转身去叫矶元道长停下阵法,却又隐隐觉得若是此刻离开,就再也见不到他。
她只得两面为难的跪坐在床榻前,满面泪流的低喃:“怎么办?要怎么做,才可以帮到你……”
事情原不该是如此,她以为看到他消失不见,她会喜闻乐见,却为何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竟在最后那一刻崩塌。
姜怜心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她只是一遍又一遍的唤着他,惊慌失措的不知该怎么办。
万般痛苦间,她脑中却忽然闪过矶元道长的一句话。
“除非有人在此时自愿渡与他生气,否则必死无疑。”
至此,她想也不曾想,只俯下身子,朝着那两瓣正在痛苦中张阖的薄唇便贴了上去。
仿佛受到生气的感召,白衣妖孽顺势将她拉入榻中,手臂紧紧的将她禁锢。
片刻后,他似恢复了些许力气,猛的一翻身便将两人位置倒置,把她压在了身下。
姜怜心已不得动弹,唯觉源源不绝的墨香自他的唇齿间弥漫进她的呼吸。
微凉的唇舌似不知餍足那般侵蚀着她口中每一寸芬芳。
也不知是因为被他夺去了生气,还是这唇舌交缠过于激烈,姜怜心已是全身脱力,唯一的那一丝清明也似飘上云端,浮浮沉沉间,竟让人想起被他拥着飞翔于天际的感觉。
她甚至觉得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欲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
那样深入的拥抱,是她活了十六年也未曾体会过的。
这一夜太过可怕,颠覆了她这十六年来建立的太多东西。
这一夜太过漫长,直叫她以为自己就要丧生于他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