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家的新家主竟然是个小女子。”白衣仙君的声音如香销雪融般悦耳,语调却甚是怨毒。
姜怜心虽自小受尽鬼魅欺凌,却也因此磨砺出不屈的性情,见那人开口便是不屑之言,也不知自哪里生出了匹夫之勇,张嘴便回了一句:“小女子又如何?小女子也是名正言顺的姜家家主。”
她这话说得颇有些虚张声势,可看到白衣仙君唇角逐渐加深的笑意时,又难免觉得后怕。
正踟蹰着缓和气氛,她只觉眼前一花,仙君竟已立在了她近前。
随着那张惊为天人的脸逐渐在她眼前放大,姜怜心险些就要坠入那对似怨非怨的墨瞳,千钧一发之际,她强迫自己摇了摇头,总算没有被迷惑。
那卧榻与她所立之地少则也有十来步,如此转瞬间移动这段距离,绝非常人可为,再赌上她多年来对鬼魅的感知,无论是他身上透出的森森冷气,还是那若有似无萦绕着的淡淡幽怨,都在向她暗示这位仙君的来路甚是诡异。
“你……是鬼……”姜怜心再一次逞了匹夫之勇,可这一次却是出于万恶的好奇心,说完后她只祈祷颈项间的玉佩足以助她躲过这一劫。
而今她好不容易离开那间偏院,可以光明正大的活着,怎可就这样丢了性命。
果不其然,仙君皱起了好看的眉宇,却露出一脸鄙夷表情:“我怎会是鬼魅那般软弱的东西?”
听到他亲口否认,姜怜心才放下心来,可转念一想,又从他话里咀嚼出别的涵义来,于是陪着小心问道:“那你是……”
“是妖。”那仙君,哦不,那妖孽对于她的问话显然已现出不耐之色,甚为敷衍的念了这两个字,继而抬起两片雪白衣袖搭在她身后的书柜上,自然而然的将她圈入他的势力范围。
“时辰已不早,莫要再磨蹭了。”他又念了一句,话音将落时却已将两瓣携着凉意的薄唇往她唇上凑去。
妖?
姜怜心还在心下翻寻着书上看来的那些话。
天地之间关乎邪念者有三:鬼、妖和魔,其中鬼为最弱,常徘徊人间,靠吸食凡人精魂延续形体;妖强于鬼,自有精魂,靠采纳天地灵气积聚修为,也有急于求成者吞噬他人精魂,但人与鬼于其眼中皆为弱者,多不削侵犯,偶有孽缘者与之纠缠不清;魔最为可怖,人、鬼、妖、仙……三界中万物皆可成魔,多为执念所化,每当魔星降世,金佛会落下血泪,哀悼其带来的灾难和苦厄。
不管是妖还是鬼,他们吸食精魄的方式都是一样,先以幻象迷惑对方,再自对方呼吸间引出那一口生气,那人便顷刻间化作一具空皮囊。
就眼下情景来看,这位白衣妖孽显然是看上了姜怜心的精魄。
尽管眼前的这只妖不似往日里那些鬼怪般可怖,形态还恰似仙君,可她好不容易长到今日,实在不想被人半路掐了去,便咬紧了牙关不松口,连呼吸也屏了起来,做好一切反抗之准备后,对方却在刚触上她的唇瓣时就被一道金光弹了出去。
“那是什么鬼东西?”白衣妖孽缓缓自地上爬起,一头长至脚踝的墨发如瀑布般撒了满地。
“对……对不起。”姜怜心握着颈项间的玉佩,不可置信的看向五步开外的妖孽,见它原本不染纤尘的仙人模样落得如此狼狈下场,鬼使神差的就说了这句。
待到那妖孽作势再往她跟前靠来时,她才重新明白过来自己的处境,慌忙露出玉佩挡在自己前面,惊慌道:“你别过来……”
白衣妖孽虽不敢靠近,一张摄人心魄的脸却尽然为怨毒所笼罩,咄咄逼人的森然冷意吓得江怜月腿软的跪倒在地。
她索性就势朝着俯身看向自己的妖孽连连磕头哀求:“我本是个不祥之人,连父母兄弟都被我克死,仙君就是食了我的精魄也长不了多少修为,不若饶了我这条性命,也算功德一件……
岂料那白衣妖孽停顿了半晌,却兀的冒出一句:“谁道我要吸食你的精魄?”
姜怜心正哭得用心,见他一脸愕然,须臾间已收住眼泪,错愕道:“你若非吸我精魂,方才是要做甚?”
她说话时顺手指了指自己的唇瓣,上面似乎还残留他的森然冷意,却见他眸中不削又重了三分,继而冷哼道:“姜家之契,你竟也不知,如何当得家主?”
关于姜家的渊源,江怜心也自乳母兰馨嬷嬷关于坊间传言的闲谈中听说过。
人们都说姜家之所以世代繁盛、百年不衰,都是因为江家祖先曾救过一位仙人,与之结缘后便受其护佑,从此扶摇直上。
然而富贵终究也要付出代价,故而江家的每一任家主寿数都十分有限,多半卒于而立之年,活得最长的也只刚过不惑。
虽只是添加了传奇色彩的捕风捉影,却也在口口相传中变得绘声绘色,倒成了个完整故事。
只是姜怜心却没有想到这故事竟是真的,而且与江家结缘的也不是什么仙人,而是活脱脱一个妖孽。
那白衣妖孽便简单将契约之事说与她听,却也与那些传闻相差无几,由他保姜家家业不衰,代价是姜家每一任家主的生气,每次只取须臾,待生气耗尽,其人自然消亡。
姜怜心听得冷汗直冒,这种漫长的折磨,可远比吸食精魂更加可怕,只叹这妖孽丧心病狂,竟以如此轻描淡写的语调说着多人性命之事,而她姜家的历任家主也当真奇怪,竟前仆后继的为了所谓荣华富贵而牺牲自己的性命,实在匪夷所思。
就在她正琢磨着该如何脱身时,那白衣妖孽却起站起身来,以半寸长的指甲掸了掸微皱的衣摆,而后对她道:“你既然已经知道了契约之事,就把那劳什子取下来,待我吸取你些许生气,这契约便算成了。”
说罢,他又向她近处靠近了些,姜怜心则死死攥住挂在脖子上的那枚玉佩,俨然于抓住救命稻草无异。
“你不要过来,我……我是不会和你结什么契约的?”姜怜心整个后脊都贴在了书柜上,已然退无可退。
眼前的妖孽却步步紧逼,一双惑人的吊梢眼锁着她的瞳眸道:“你可想清楚了,没有我的帮助,姜家就会败落,百年不衰的家业却毁在你的手里,你可当得起这个罪责?”
“我绝不会把自己的命交给你这妖物,姜家也不会败落,我姜怜心可以靠自己的力量……”
“你的父亲和爷爷,哦对了,还有太爷爷都是这么说的,后来又都后悔了,我看你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乖乖的从了我就好。”白衣妖孽扳着指头边数着,边打断姜怜心的话,同时自他身上散发而出的阵阵森然冷意也向着她扑面而来。
见他俨然已是霸王硬上弓的态度,姜怜心只觉心下紧绷的那最后一根线终于断裂开来,而后便是山洪一般的爆发。
“我说了不会结契约就是不会!管你是妖还是鬼!再过来我就跟你拼了!”她歇斯底里的扯开嗓子一通狂吼,最后一个字落下后,整个人都如虚脱一般大口喘着粗气。
原以为那妖孽真会要了她的小命,谁知他接连往后退了数步,一双如墨瞳眸始终落在她的玉佩上,揉着耳朵怨怼道:“不结就不结,我自会等着你回心转意,叫那么大声做什么?”
他话音才落,便已化作一缕白烟消失无踪,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直教人怀疑方才种种皆是一场惊梦。
“家主可还好。”门外传来了侍女柔婉的声音,才叫她回过神来。
姜怜心抬袖抚着额际那层细密汗珠,好不容易顺了气,挣扎的自书柜旁立稳了身子,才冲着门后道:“无事,不过是梦魇了。”
她知道,如此鬼神之事即便说与人听,多半也不会被当真,指不定还当她是着了癔症,即便是有人信了,只怕又往她不祥的旧账上多加一笔,总之都是无益。
说来这一劫也算是莫名其妙的得了解,姜怜心仍心有余悸的行到书柜旁的桌案前,那幅画还摆在桌面上。
她咬了咬牙,抖着手把画卷展开,却见白衣美人尤在画中,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她不可置信的揉了揉眼睛再看,白衣美人还是端端在白梅树下,连姿势都不曾便过,可眉眼间又隐约多了些不悦的神色,连眼角那颗泪痣也凌厉了三分。
实在是匪夷所思,姜怜心不敢再碰那幅画,索性将它卷了起来,塞回到柜子顶端,然后努力说服自己,刚才只是她的幻象。
饶是如此,她也还是睁着一双眼睛,直挨到天明才囫囵睡去,可一个盹儿都还没有打全,又被震天动地的敲门声生生打断。
转眼间,已有一溜儿丫鬟婆子进到屋里,还不等她清醒便已围着她一顿梳洗。
为首的嬷嬷正是昨夜给她引路的那位,见她梳妆完毕,便挪至她面前,恭恭敬敬的欠身道:“宅子里的下人们都已在堂下候着,只等家主一个个的传唤,用过午膳后,曹管家便会领了各商号的老爷来拜见家主。”
“知道了。”姜怜心心不在焉的应了,出到屋外,感受到笼在身上的暖阳时才终于一扫心底阴霾。
她于是愈发肯定昨天的记忆只是一场梦魇,即便不是梦魇,想这光天化日之下,那妖孽也不敢出现,至少日间是可以安然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