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涟却是无所谓,问清了苦力营的位置,便带着扶疏溜溜达达的往南大营而去。
一路上遇到不少大齐官兵,看向叶涟的神情都有些惊奇,只是南边的苦力营也不是什么军事重地,便也就没人上前阻拦。
和别处营房不同,苦力营除了最外围的房子是把守的兵丁居住,修缮的整整齐齐外,里面全是低矮破旧的毡房,连个窗户都没有,阴森森的看着甚是吓人。
眼下正是深秋天气,苦力营中也正忙着应对寒冬季节的到来——对于这些重刑犯而言,不止吃不饱穿不暖、挨饿受冻,更要没日没夜的轮番去田间劳作、构建防御工事,还要去服各种各样名目繁多的苦役,甚而必须的时候,在必死的战役中充当炮灰的角色……
所有来了苦力营的人都有一个明悟——这一世,十有八/九,就要埋骨于此,做个他乡之鬼!
也因此,偌大的苦力营中,到处弥漫着一种颓废而绝望的气息——到处都是带着沉重的脚镣埋头做工的死气沉沉的犯人,那些曾经或凶恶或骄横的脸上,现在统一变为呆滞。
即便如此,当叶涟和扶疏出现时,那些犯人还是有些骚动——苦力营中倒也有女人,全都是因家里男人犯了重罪被发配到这里充作官妓的。只是那些女人早被现实的苦难击垮,一个个骨瘦如柴和行尸走肉相仿,早已经失去了女人本身所固有的种种特质。
现在看到叶涟这般恣意绽放的美丽,顿时不受控制的被吸引,看向叶涟甚而扶疏的眼神都贪婪无比,甚至有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下意识的就把手伸到了裤裆里,只是下一刻,一声尖利的鞭子声随即响起,却是看守的兵丁劈头盖脸的抽了下来,那汉子顿时哀嚎一声,脸上瞬时鲜血淋漓……
到了此刻,不止扶疏蹙紧了眉头,便是叶涟也有些后悔,正要招呼扶疏回转,却正好看到前面不远处,身着雨过天青色常服的秦筝!
正主既然就在这里,叶涟也就改了主意,继续带着扶疏信步往秦筝身旁而去。
秦筝却是压根没注意到身后的情形,正阴沉着脸死死的盯着前面一个同样身着镣铐的囚犯。
那囚犯看身形足有九尺高,人却是瘦的几乎脱了形,依稀能瞧出原本刚毅粗犷的面容。衣衫早已褴褛不堪,遍布伤疤的□□双足上戴着一副足有百十斤重的沉重脚镣,除此外,赫然还有两根铁链从琵琶骨处穿过。
“青岩——”秦筝眼睛久久停留在铁链上已经锈成青紫色的陈旧血迹,半晌叹了口气,“姬庄主——”
话音未落,男子倏地抬起头来,带着镣铐的手朝着秦筝就砸了过去。秦筝一个躲闪不及,一下被砸个正着,只觉一阵头晕目眩,下意识的伸手捂住头,入手竟是热热的濡湿感。
随侍在旁的李良大惊,上前飞起一脚就把那男子踹飞了出去,看男子还要挣扎,旁边负责监管的守将终于回过神来,立时吓得脸色苍白,狠狠的一拽握在手中的铁链,随着一阵嗤啦啦的铁链穿过骨头的刺耳摩擦声传来,马上有殷红的血顺着男子的琵琶骨汩汩淌下……
“阿筝——”一片混乱中,扶疏飞也似的朝颓然倒下的秦筝跑了过去,一边拼命的想要帮秦筝止血,一边颤声道,“阿筝,阿筝,你怎么样了?”
阿筝?秦筝迷蒙的眼神忽然闪过一丝光亮,直直的看了扶疏一眼,反手紧紧拽住扶疏,头一歪,就昏了过去。
叶涟也被这一幕给弄得目瞪口呆,刚要吩咐扶疏离远些,却发现小丫头已经不顾一切的冲了过去,还有那般紧张的模样——说和秦筝没关系,鬼才会相信!
“快带公爷回房间诊治——”李良上前一脚踹翻男子,脚随之在男子穿过铁链的琵琶骨上用力一踩,一阵瘆人的骨头碎裂声随即传来,扶疏浑身一哆嗦,下意识的抬头,正对上一张被抽打得在地上不住翻滚,却始终咬紧牙关不肯发出一声哀嚎的脸,脸色迅疾大变——
这个刚才突然暴起要刺杀阿筝的男人,怎么瞧着,这么像青岩?
不,怎么可能!扶疏却又旋即推翻了自己的猜想,作为神农家族的守护者,即便自己亡故,青岩这会儿也应该还在神农山庄才对,怎么会沦为囚犯被发配到这里?
而且退一万步说,即便发生了什么难以预测的事,青岩也绝对不会做出刺杀阿筝这样疯狂的举动来!
毕竟,一个是自己视若亲弟一般的阿筝,一个是神农山庄一直以来的守护者,虽名为奴仆,但对姬氏却最是忠心,无论何时,都会寸步不离的跟在自己身边,一直是自己当成哥哥一般看待的青岩,再如何,这两个人也必不会反目成仇,弄到这般惨烈的境地!
还要细看,李良已经再次抬起脚来,狠狠的把男子踹飞了出去,咬着牙恶狠狠道:
“带回去,狠狠的打!”
早有机灵的侍卫跑出去寻了一副担架过来,小心的把秦筝放在担架上,扶疏只觉手被人猛地一拽,忙回头看去,却是秦筝,即便昏迷之中,依然紧紧抓着扶疏的手不放。
那抬担架的侍卫也发现了这一点,忙上前想要分开两人,哪知扶疏的手刚有松开的迹象,躺在担架上的秦筝就忽然剧烈的挣扎起来,那惨烈的模样,好像正在忍受着什么极致的痛苦。
侍卫们吓了一跳,不敢再用力,只得匆匆吩咐扶疏道:
“你也来吧!”
直到军医赶过来,秦筝竟仍是不肯放开扶疏,甚至扶疏稍微动一下,秦筝就会露出痛苦的神情,万般无奈,陆管家只得令人搬了张凳子,命扶疏握着秦筝的手坐在床前,也是怪了,秦筝果然就平静了下来。
气得旁边的董静芬几乎把手里的巾帕给绞断。
扶疏这会儿却完全没心思搭理她,既担心秦筝的伤势,又不由自主的想起方才那个囚犯熟悉的面容,竟是心乱如麻,无论如何静不下心来。
好在秦筝只是外伤,军医小心的给处理了后,明确表示,秦公爷应该很快就会醒来,而且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很快,又有人通禀,说是右将军秦佑求见。
这秦佑也是秦家人,却是属于旁支,陆管家又忙出去接待,顺带着,连董静芬也带出去伺候。
看房间里再没了旁人,扶疏终于有机会细细的打量躺在床上的秦筝,原先没注意,这会儿仔细瞧了才发现,阿筝原先只是太胖了,真瘦下来的话,可不就应该是这个模样吗?
秀气的眉,狭长的眼,高挺的鼻梁……
扶疏不觉伸出手,一点点抚过这张暌违了十年之久的脸,良久长长的叹了口气,伏在秦筝耳边轻声道:
“阿筝,原来你长大了,就是这般模样吗?姐姐还以为这辈子都没机会见到你长大的样子了呢!阿筝,你一定要好好的,要快快的好起来,等你睁开眼睛,就能看到姐姐了,所以,快点好起来,好不好?”
随着扶疏手指所到的地方,秦筝的神情越来越放松,甚至一直以来,都是紧紧蹙着的眉心也渐渐舒展开来,精致的脸上露出一个宛若小孩子般的甜美的笑容。
扶疏神情一松,这孩子,还是和从前一样乖得让人心疼!以前就是这样,若是有个病了痛了,便会可怜巴巴的缩在被窝里,无论多不舒服,却是只要自己哄几下,就会很快生龙活虎一般。
看秦筝嘴角有些干裂,就想着起身去倒杯茶水来,哪知刚站起身,却听外间陆管家道:
“你说刺杀公爷的囚犯叫青岩?”
声音明显惊怒至极。
扶疏一个激灵——青岩?
“是啊。”那秦佑道,“可惜陆大帅不在营中,不然,单凭刺杀公爷这条罪名,立马就可以将他枭首示众!”
“斩首?”陆管家却是愤恨至极,“斩首也太便宜他了!这个青岩,仗着服侍过姬扶疏,就不把公爷放在眼里,几次三番和公爷作对,今儿个竟然还敢刺杀公爷,当真是活腻味了!不是说他一身功夫都废了吗,怎么还是如此凶悍?这样的亡命之徒,就该先斩断他的四肢,再用尽酷刑,最后再处以极刑!”
扶疏只觉头“轰”的一下,险些栽倒,小脸儿早已没有一丝血色。那个人,竟真的是,青岩?
一时惊怒交集。
青岩一族世代依姬氏而居,家族内均是功夫高强之人,自来负责保护姬氏的安全,和姬氏家族名为主仆,实则和一家人相仿。
而青岩更是从扶疏一出生,便被指定为小主子的影卫,可以说是伴着扶疏一道长大,早被扶疏当成了和父母一般的家人!
若说这世上还有谁是扶疏愿意毫不犹豫吐露死而复生秘密的,那这个人就是青岩!
扶疏心里笃定,无论自己变成什么样子,是人是鬼,青岩都永远不会背叛自己!
即便自己离世,姬家无后,可以家族建立的功勋,要庇佑青岩一族仍是绰绰有余,做为青家这一代的族长长子,自己最信任的人,青岩怎么会落到被发配边疆的悲惨结局?
还有陆管家方才说什么?要砍断青岩的四肢,还要用尽酷刑,然后再杀了他?
无论如何,自己也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一定要尽快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而目前当务之急,则是要赶紧想法子救下青岩——
一想到方才那两道穿过青岩琵琶骨的铁链,扶疏顿时有些不寒而栗!
只是一只手还被秦筝紧紧攥着,扶疏实在是心急如焚,唯恐自己去晚一步,青岩便会遭遇不测,狠狠心,用力往外抽了下,哪知秦筝即便昏迷之中,竟仍是死活不放,没奈何,扶疏只得用力的一根根掰开秦筝的手指,低声道:
“阿筝乖乖养伤,我出去一趟,很快就会回来。”
秦筝紧闭着的眼睛急剧的抖动着,似是拼命的想要睁开眼来,扶疏终于把秦筝最后一根手指掰开,大踏步往门外而去。
两滴大大的泪珠,顺着秦筝的眼角缓缓淌下,慢慢洇入鸦黑的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