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奕泽有种尘埃落定的喜悦,绷紧的肩膀松弛下来,头重重磕在地砖上,“谢父皇。”
皇上没去理会这个不肖子由衷的感恩,他的眼睛只是盯着朱翾,无声中传递着自己的恼怒——如此你便满意了?事情已经过去多年,为何还耿耿于怀不肯放下,焉知不是这样才将自己推入困城举步维艰的。
朱翾带着三分凉薄的笑意,冷冷地回望着上头的真龙天子——满意?还差得远呢。
上面的心思一重又一重,底下跪着的也是万丈险峰罗列。尚心的泪珠子在眼眶子打转,她不敢动,觉得睫毛落下势必会让泪水决堤。她不想露出这狼狈样儿来,只能强忍着。可眼前不停回闪着丰王从她身上移走的鄙弃冷漠的眼神,仿佛看穿她的心,觉得她不知好歹,不知自身几斤几两,云泥之别还妄想靠近他的身边。
可分明是他说的,留人的是他。他白白给了她一个念想,转手却又亲自将这念想捏碎。
她做了什么,让他这样厌恶她。
尚心全身抽痛,不比毒发时清减多少,还更甚。她咬着嘴唇惶惶,视线偏转一些,在宁王“还不快磕头谢恩”的焦灼目光下,一瞬间灵台清明,拨云见日。
丰王一定是误会了,误会她和宁王真的“两情相悦”。一个良家女和皇子之间暗通款曲,他为何不鄙夷,为何不厌恶。他定是从心底里瞧不起她,看不上她,为刚刚留了人感到耻辱,所以才下了狠心。
可事实并不是这样的啊。
“皇上,臣女和宁王并没有……”
“尚心!”朱奕泽突然大喝一声,来得突然,却也利落,高亢的声音瞬间将尚心的声音压了下去。而他脸上刚刚那份委曲求全的样子已经荡然无存,眉宇间凌厉之色赫然而露,目光似剑,直抵她的胸口,“父皇已经下旨了,你懂么?还不谢恩?莫非你想抗旨,抑或欺君?”
这字字铿锵落进尚心的耳朵里,让她五脏六腑都钝痛起来。她摇头,泪珠随即滚落,俏丽的脸庞也扭曲起来,“王爷,您不能这样,臣女和您……”
“够了!”朱奕泽铁青着脸,手劲用力一抽,极大的力气将尚心拽了过去,手臂用力压下她的肩膀,随即也俯身下去,“儿臣并尚心一同谢父皇成全。”
尚心还欲挣扎,上头却传来皇上恩的一声。
赐了婚,谢了恩,一切算是尘埃落定了。尚心趴在地砖上,泪水滴答滴答落下来。
皇上其实在上面只顾着和朱翾对视挑衅的目光,心中五味杂陈过尽千帆浪,对底下这上演的不知什么戏码没有一点兴趣,支吾了一声后,浑身不爽,也不愿再在这是非之地逗留,愤恼地起驾回去了。
皇上一走,朱奕泽长舒了一口气。当真是老天助他,这样冒险的事居然也让自己挺过来了。他顿觉愉悦,起身后忙将跪伏在地上的尚心也拉起来。可地砖上刚刚趴过的地方一片水渍,再抬头瞧她模样,不由又锁起眉头来,“不要再哭了,我今后定会好好待你的。”
尚心的泪已经止不住了,此刻仿佛对着干似的酣畅淋漓地痛哭起来。
她哭得惨,哭得力竭,哭得颇畅快。将十六年在家里受的委屈,进宫后小心翼翼的谨慎,莫名被下毒只剩得五年光景的不甘,在心仪的人面前被误解成“暗通款曲”的难堪,一样样都抒发出来。她小小的身躯根本就装不下这连番的攻击,嚎啕出声,声嘶力竭,竭尽全力,力不从心地,认命了。
人生得遇一贵人,人生得遇一恶鬼。世人皆佛陀,唯她鬼中行。
圣旨已下,尘埃落定。她从此后就是恶鬼的王妃了。
多大的造化,她一个六品官的女儿成为了宁王妃,感真意切,该有个东西见证下才是。本王瞧宁王腰上这块玉佩不错,水头足,颜色正。良家女入宫的这身袄裙未免太素了些,要是这块玉佩别到衣衽上去,周身就有灵彩了。”
犹听得这么说,尚心膝头发软险些斜栽过去。
这不是好端端地横生枝节么。她知道那时候动静大,旁人不知道,丰王本人肯定是清楚谁拽走了他的玉佩。但丰王这家大业大的阵势,断不会为一块压袍角的玉佩来责问她吧。可刚才那话什么意思,玉佩玉佩的,想让她还他?
那断断是不能的。
不是不能,是不想。她要留着这玉佩,权当一个念想。等她五年后死去的当口,她攥着玉佩可以回想今日——她别他留下,又被他拱手让了人。她和他好歹也算有些牵扯,不再是陌生人。她今日遭逢的事情已经够多了,眼下任性一回不行么?他都将她让出去了,一块玉佩都不能成全她吗。
尚心打定主意,他要是敢撕破脸皮将玉佩要回去,她就敢来个死不认账。
闹就闹呗,她一个良家女先是留了人,又险些被毒死,救过来后倒了个手又指给了宁王——她早已是风口浪尖上的人,不在乎再多个强抢玉佩的罪名儿。
这么一打气,人就精神了许多。尚心缓缓抬起眼眸,不卑不亢地看着朱翾。
朱翾是个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人,精明、敏锐、洞察分毫,尚心带着英气的目光被他收视眼底,大大地让他吃了一惊。
他以为她会惊慌失措,会震惊地去瞟宁王的腰间看是否真拽错了玉佩,或是心生不安地用胳膊挡一挡衣襟上的穗子。可她完全出乎他的意料,竟然看着他,对他露出“我就是拿了你的玉佩怎么样,你难不成还要甩脸子要回去不成”的无赖样。
这真是……她是知情的么,故意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