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朱奕泽排行第九,今年十七了,母妃是居于承乾宫的徐皇贵妃。他向来是个不老实的,听说皇上要为他和八哥择选指婚,心思立马就浮躁起来。等到良家女都进入诸王馆,他忙偷偷打点司礼监的人,打听良家女之中可有不错的人。
掌管选秀的宫监指尖一划,指着牡丹花坛边上站着的那一位,努嘴道:“詹事府丞尚可为的独生女,年十六,咱家阅人无数,没见过这样姿质上乘的。”
朱奕泽躲在诸王馆的假山后打眼望过去,见那个良家女瓜子脸尖下巴,杏眼含着古潭深泉,唇齿映着白雪红梅。身量比同龄人略高些,娇小的骨架衬得她纤细婀娜,往牡丹花边上一站,大朵艳丽的花还没她襦裙上的缠枝好看。
于是尚心就这样入了朱奕泽的眼。
但事情求到皇贵妃跟前,皇贵妃却两手一拍无能为力,“后宫不得干政,你们的正妃都由皇上亲自指婚,本宫去向皇上递话,只怕会适得其反。”
朱奕泽听了蹙眉,“落选倒是还好办,大不了儿臣过后再娶回来做侍妾,慢慢为她晋封侧妃。但万一父皇觉得她不错,将她指给八哥怎么办?”
皇贵妃睨了他一眼,瘪嘴道:“什么时候你想事情也这样周全了?还侍妾,你就这些出息。”
“母妃是没瞧见,确是花骨朵一样的人,也就配给了儿臣,真落了八哥手里,白糟蹋了她。”
皇贵妃稀奇了,“肃王那个捏不起来的性子向来不得皇上喜欢,既然你说的人这样优秀,皇上真要是觉得她好,也只能指给你而不会指给肃王,你现在这样实属关心则乱。”
“可是,万一呢。”
“没什么万一的,一切都是造化。你身为皇子,不要总是陷在儿女情长里面,还是好生给我回去呆着,别总是上蹿下跳的。”皇贵妃有些恨铁不成钢,“多用些心思将皇上派给你的差事办好,真惹了皇上不高兴,一竿子给你支个荒凉的藩地,你后悔都来不及。”
朱奕泽吃了瘪,心情很是不大好。但遴选在即,心里总是隐隐不安,琢磨着还是不要赌运气,实打实让她落选为正经。于是急急忙忙托到了一个太医,问有没有什么方法能够让人看上去好像生病了,身体不中用的样子,但其实无恙。太医以为他是想逃学躲差之类的心思,存了讨好的心,便从私藏里拿了调配好的丸药呈上去。
如何将丸药磨成细粉洒在茯苓糕上,又如何买通诸王馆的宫女将茯苓糕给尚心端过去的,都略不提。只说尚心在遴选之前被哄骗着吃了两块点心,依着朱奕泽的想法,尚心面若病态,神采全无,大约就入不了皇上的眼了。
这是个好谋算,就算听说这次遴选的亭子里还坐了个人,兴许还是遴选的正主儿,朱奕泽也觉得不会出什么岔子。
可偏生就这样事与愿违。
来报信的太监战战兢兢将皇上留了人的消息告诉他,他扶着紫禁城的墙根儿有些站不稳,明晃晃的日头下心境寒凉如冰。这如何是好,就算真指给了肃王,他也有心去皇上面前争一争,可是皇上自己留下了,他便束手无策。身为儿臣怎能惦记父皇的后宫,论起来便是杀头的大罪。
朱奕泽六神无主,出了一脑门子的汗,正发飘,刚来报信的太监去而复返,一脸的焦急,声音发颤着说:“殿下,不好了,那位尚主子突然口吐黑血晕过去了,现在进气多出气少,好像不行了。”
朱奕泽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个“尚主子”是谁,脸色一黯,提袍便跑了出去。
尚心并不知道“谋害”她的是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又怎么被谋害的。伸手揩了下唇边的血迹,黑得像桐油,一瞬便腿软跌了下去。田力吓得手忙脚乱,尖细的嗓子唤人来帮忙。尚心恍恍惚惚,精神已经去了大半,但唯一还能在钻心剜骨的疼痛中留着一丝清明的念头,就是想着没再瞧一眼丰王如今长什么样儿。
都这样了怎么还会想着丰王,尚心不明白,也没有足够的精神支撑她去琢磨为什么,濒死的痛苦折磨着她,一口口黑血像翻滚的水面不停从嗓子眼儿里冒出来。在体会了下没见着丰王的不甘之后,一瞬间生无可恋的感觉,闭眼等死。
当然她也没有力气睁眼就是了。
皇上那边已经得了消息,剩下的良家女也不瞧了,知道尚心没走远,让人先将她抬到绛雪轩去,又吩咐太监去宣太医。
尚心疼痛欲裂,很有求死的心,不愿再受眼下这折磨。被人托起来抬着,胃里的翻滚更猛烈,像里头有滚烫的油,溅到哪里,哪里就被烫得血肉模糊,里头装不下了,翻着跟头从嗓子眼里溢出来。一口溢出得多了,灌进鼻子里,闷呛让人窒息,她猛地蹬腿抽搐,让抬着的人始料未及,一个没留神就将她甩了出去。
这一甩不要紧,迎面刚好有肩辇抬过来,两拨人打了个照面,人仰马翻。
尚心落地后感觉身边又有东西砸下来,离她很近,还带着一声闷哼。可见是撞倒了人。只是身边脚步声叠叠,雾雾绰绰的声音中夹杂着几声“王爷”的惊呼。她死了大半的精神忽而振作起来,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眼皮子豁然间睁开了一些,朦胧中瞥见赤色袍角上绣着的纹章。
王爷?此时此地能出现的王爷,能也只能是丰王了吧。
尚心那顽强的心性儿在此刻爆发了彻底,身边七手八脚的人要将她抬走,她却抓着那赤色的袍边不撒手,又拉又扯,只想着能将人拽过来才好,让她瞧一眼,就一眼,全了她的心,死也无憾了。
可是身边两拨的人,岂会容她继续拉扯,一拨抬一个,生生将距离拉开了。尚心感觉手心里的袍角一点点挣脱,眼睛抬不起来,还未瞧见人怎能甘心放手,再一个用力,手不知抓到了什么,冰冰凉凉一个圆形的东西,却受不得力被她抓了下来,人也就和对方分离开了。
尚心很失落,眼皮子耷下去再没抬起来,手里抓着那冰凉的物件,想着应该是丰王的东西,约莫是块玉佩。
她死死攥在手心里,最后的精神被彻底用光,无奈至极地晕死了过去。
被无故撞下肩辇,袍角又被揉皱,最后还拽走了腰间玉佩的朱翾,此刻怔怔的,被人扶起后坐回肩辇上,绷着嘴角道:“胆子不小。”
随身伺候在侧的太监鹿鸣看得很真切,只是不知道这位被抬进去的尚主子究竟和他家王爷有什么关系。好端端地拉拽着王爷袍角做什么,最后还掳走了王爷的玉佩。若说她不成心撞到了抬肩辇的人导致王爷摔下来,那后面两件却是目的明确。所以说,难不成撞肩辇也是有预谋的?都口吐黑血命悬一线的样子了,居然还有这个心,恩,王爷说得不错,她胆子不小。
“王爷身上可觉得不利索,有没有撞到哪里?”鹿鸣将眼风从绛雪轩那边扫回来,本职工作还是要做的,躬身铺展着朱翾的衣襟,将他的脚摆正一些。
朱翾却嘶了一声,“看看脚腕子怎么了?”
鹿鸣连忙肃了脸孔,跪在肩辇边上小心翼翼去查看朱翾的脚踝。裤腿卷了些许,稍有些红的脚踝看着无甚大碍,伸手碰了碰,朱翾却又是嘶一声。这下鹿鸣断定了,起身后将头压得低低的,“主子爷可能是扭着脚了。”
从一人多高的肩辇上摔下来,扭着胳膊腿在所难免。但放在朱翾身上,免不得要往他不能动弹的四肢上叹息,觉得哪怕能动一动呢,不至于摔得这么重。
朱翾最烦身上受伤,对别人投来的扼腕叹息简直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
他不稀罕别人的同情,那是对他的侮辱,对他的凌迟。
“回府。”朱翾垂下眼眸,脸色冷傲,一副不想多言的样子,让抬肩辇的人立马启程。
但到底被拦了下来,太后先一步越过皇上走过来,急切地问是否伤到了哪里。鹿鸣能贴身伺候,自然了解朱翾的心性儿,忙摇头说没摔着。太后是不信他的,对抬着肩辇的太监道:“先抬乐志斋去吧,等会儿让太医瞧一瞧。”
“儿臣乏了,想回府休息去了。”朱翾神色仍旧冷冷的,反正身子动不了,索性连脖子都不动了,直直看着前方回太后的话。
这宫里能这么着的,就丰王了。可太后也不恼,只是声音凛了几分,“让太医瞧瞧再回去,摔下来不是玩儿的,现在觉得不怎的,回来就要青紫的。”
“太医?儿臣府上多的就是大夫郎中,养着他们也是白养,正好给他们点活干,就不劳烦宫里的御医了。”朱翾阴阳怪气,摆的笔挺的身子靠在肩辇的椅背上,气势丝毫不减。这么看过去,太后在边上站着,他却颐指气使地坐着,场面真是千古难有。
皇上心里惦记着绛雪轩里的人,可这边也瞧不下去,只好上来顶了杠,“把肩辇抬乐志斋去,有事没事都叫御医检查一下。”说完也不等朱翾开口,转身对太后说:“今天事情蹊跷,不得不停下,但良家女还未阅完,干脆让荣翾在宫里住几日,阅看完了直接将人领走回府过日子去,母后说怎样?”
太后乐不得的,觉得皇上提议正合心意,“哀家觉得这样最好,省得宫里王府两头跑。就住哀家那去吧,毕竟是后宫,多少要注意些。正好也陪哀家说说话。”
朱翾却轻蔑地勾了嘴角。后宫又如何,他现在这个样子是能祸乱后宫还是能勾引嫔妃?他真是有心这样做,奈何已经没了这个本事。他们该庆幸的,他落得如今这步田地。倘若还是从前的他,颠覆了这朝纲都不在话下,更别说一个后宫了。
“儿臣睡不惯宫里的床,一沾就梦到糟心的事儿,还是回府的好。”
这阴阳怪调的腔调让皇上和太后都尤为难看,知道他话中有话,此刻也不能喝他争执,只得压着火气立在那里,彼此试图找台阶下。正僵持着,不知从哪窜出来一个赤色常服的身影,跌跌撞撞愣头青一样往这边闯。
皇上一愣,认出那个身影来,眉头顿时蹙得紧,递个眼神让人拦下。
朱奕泽不管不顾,想象着伤心口吐黑血人事不省的样子,急的大喊:“让我见她一面。”
如此,泥潭的水被莫名闯入的鱼儿搅得浑浊不清,朱翾拧眉觉得困惑,下斜的眼眸看着身上颜色相同的袍子,想起那被拽走的玉佩,不由便来了兴致。
“鹿鸣,本王瞧那良家女吐了好些黑血,太医院的庸才怕是救不活。让人回府把若木叫来,告诉他将压箱底的东西都带上。”朱翾扯出个阴冷的笑容来,“本王得让这节泥潭里的藕好生的活着。”